第72章 分合

  站在房子前,我感覺尤其頭痛。


  這房子看起來雖然有點破敗,但可以看出主人家拾掇過,倒是很整潔。


  這是臧四娘跟小紅母女的安身之處。


  當老夏告訴我那個事情的時候,我知道,這事情我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了。——怎麽說,都是我自己腦子抽筋先提出讓小紅和我一起去“學洋文”的;這當中老夏也出力不少,據說很是吃了不少白眼。


  雖然從結果來看,小紅學會了一門技能,效果好像還不錯;但她娘是從宮裏出來的,經曆過“庚子國變”,從思想上總對“洋人”有那麽點兒排斥也很正常……


  哦對了,老夏還特別告訴我,在“瑾妃”跟隨“西狩”的路上,好幾次皇後的人想要出手加害,都是被這位“四姐”暗裏明裏出手擋了回去。因此我對這位素未謀麵的“四姐”始終帶著一絲好感。


  不過老夏也特別提醒我,這位臧四娘的脾氣非常地倔。


  然後我很快就體會到了。


  門“騰”地被打開了,突然一股水柱直潑而出,眼看就要潑到我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我身旁的老夏一個箭步擋在我身前,所以一盆的水把他從頭到腳淋了個遍。


  我猜到老夏應該是故意的——按照他的身手,把我直接拖開完全不是難事。


  還沒等我想明白呢,就隻見一個婦人端著一個盆站定在門口。


  “夏一跳!你以為你有幾個臭錢了不起啊!咱不稀罕!”


  罵老夏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她的衣服補丁打補丁,但居然每個補丁都打得很仔細,不留意還以為這是一件“水田衣”呢。這婦人舉手投足自有一副威嚴氣度——簡單來說就是北京人常說的“驢倒架不倒”……


  老夏雙手垂下,躬身而立,並不回嘴。


  等臧四娘停口了,水淋淋的老夏才說道:“四姐,這是咱少東家孫少爺。”


  “切!”她一臉的不屑,“不就是有幾個臭子兒麽?你是有了新東家忘了老東罷!”


  好麽,連我都順帶罵上了……


  “四姐,”我上前作揖,“咱這是有事兒求四姐,這不專程上門來了。”


  她一愣,然後說道:“如果你是指小紅的事兒,就甭說了,請回吧!”


  她這話應該還算客氣的了。小紅在“元隆”學藝,都是按月出“工錢”的,所以怎麽我也算小紅的“東家”罷……


  來之前,老夏和我商量了很久。


  小紅自己,確實很想跟著董牧師去“見識見識”。但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娘。她爹死後,她娘就和她相依為命了。在遇上我之前,她家都是靠她娘接點兒粗活賺幾文錢來維持。


  老夏說,臧四娘是當年宮裏“繡房”一等一的高手,按道理像這個級別的師傅出宮以後,是各大繡莊競相聘請的,怎麽也不會混的太差。為了這個他專門去打聽過。原來臧四娘還在宮裏時,因為年紀大了以後患了風濕,無法再作刺繡。這種被稱為“戴罪之身”,要打發去“浣衣房”洗衣服。這種所謂的“懲罰”令她更加雪上加霜,後來隻得被送出宮,嫁了人,也就是小紅他爹。小紅他爹是個旗人破落戶,對她母子還算可以,可惜染上賭癮,搞到家徒四壁,最後還被追債的人給逼得一命嗚呼。小紅上次賣畫,其實就是迫於無奈要幫她過世的爹“還債”。


  臧四娘要按我們的時代,怎麽都得算“工傷”,起碼有保障。但皇宮裏是把這種需要照顧的人如棄敝履……聽完這個描述,我覺得這大清要不亡還真是沒天理。


  眼下小紅“留洋”最大的阻力,或者說她最擔心的,也就是她娘。我跟老夏斟酌了很久,決定從此著手。


  “咱來是求四姐,”我誠懇地說道,“來救救咱們的生意。”


  “生意?”臧四娘疑惑地問道。


  “四姐你可能聽過,”我繼續說道,“紫禁城裏的皇上即將大婚。本來瑾妃娘娘已經指定了要我們‘元隆‘的刺繡。……可我們的繡工繡出來的那些,比起當年宮裏總差了那麽點神韻。這買賣如果砸了,我們‘元隆’全體上下都得吃西北風去。”


  臧四娘聽著,一言不發。


  “四姐,”老夏瞅準時機說道,“所以咱跟東家商量,要請四姐‘出山’,給咱們的繡工們‘指點指點’。工錢按一等一的大師傅算。”


  臧四娘聽完,嘴唇在抖。


  “你們看咱這樣子,還能繡麽?”良久,她伸出自己的一雙手給我們看。


  雖然此前已經聽老夏說過臧四娘的情況,可真正看到,我的心裏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怎麽樣的一雙手啊!龜裂、紅腫……一看就是經常幹粗重活的,怎麽也不會聯想到手的主人原來是“刺繡高手”,愛惜手像愛惜自己生命的那種……


  “這個不妨事兒,”老夏平靜地說道,“咱們隻需要四姐你指點下,此外還把當年宮裏那些樣子說一說就行!……四姐你還記得那些樣子不?”


  臧四娘雙眼閉上,似乎在極力忍耐。終於她說道:“記得,都記著呢……”


  事情就這麽定了。而小紅的事情,我從小紅的個人發展角度上給臧四娘說盡好話——當然是用那種“文縐縐”的語氣,說隻不過去一年半載,並讓小紅務必每月要有一封信寄回來。臧四娘一開始還比較堅持,後來就終於同意了。——在我看來,她其實也很想女兒有個出人頭地的機會,隻不過是在找個麵子上過得去的台階下而已。


  9月19日,我們在碼頭,把小紅送上了去英國樸茨茅斯的輪船。


  “記住了,”我想起什麽叮囑道,“千萬不要被別人影響,永遠要記得你娘,還有這個國家。”


  小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臧四娘一直到小紅登船,都沒多說一句話。


  望著在輪船上招手遠去的小紅,我留意到臧四娘流下了兩行淚水。


  同日,黎元洪以王寵惠為內閣總理,正式組閣。其後,孫中山先生在廣東任非常大總統,數度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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