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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論道(1)

  隨著話音而來的,是一個臉部皮膚有些鬆弛下垂,身形上卻又略顯削瘦的半百老人。


  頭上戴一小冠,露出一頭半黑半白的須發,簡簡單單的拿支銀簪鑽過發髻。


  下巴上留著一縷堪堪遮住脖子的胡須,胡須不長,但是兩邊短中間長,由寬至窄,不顯濃厚也不顯稀薄,看起來格外的得體好看。


  身上則是一身普普通通的紫色員外服,腳蹬一雙布鞋。身上除了頭上的銀簪佩飾以外,就隻剩下腰間墜著的一塊通體透白無一絲雜質的玉佩,上下用黑色的絲線係在腰間,隨著步子的邁動不住的跳躍。


  簡單至極打扮,卻遮擋不住一身的雍容華貴之氣。


  趙微連忙起身,以為是來了客人,想要協助招呼一番,但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晉陽就已經快步過去挽住了他的手臂,甜甜的叫了一聲爹。


  這倒是讓趙微略感詫異了,相差了好大的歲數。


  “小子趙微,見過伯父。”


  “嗯,倒是生了一副好樣貌。”


  接著,趙禎便沒有說話了,而是靜靜的站在原地,就那麽似笑非笑的打量趙微,片刻後,緩緩掃視了一圈,將眼睛定格在了那兩小壇酒上。


  “這酒不錯,竟然如此香醇,不知是何處購來?”


  這姿態其實是有些無禮了,但是……趙微也沒辦法,誰叫他是她爹呢,這身份在後世和情敵其實沒太大分別,於是隻好笑著開口解釋一番。


  酒之所以香,主要因為它是陳釀,新酒中沒有乙酸乙酯,就沒有那種芬芳的氣息,但是趙微這個並非新酒,而是買了二十幾壇陳年佳釀後一點點提煉出來的。這種提煉方式雖然會逸散掉一些香氣,但畢竟是二十幾大壇硬生生濃縮成三小壇,就算提煉過程中揮發掉了不少,卻也是格外的芬芳撲鼻了。


  “伯父要不要嚐嚐?”


  “不急。”


  趙禎話不多,大都時間都是在觀察這鋪子裏的情況,還有趙微的反應,偶爾才會冒出來幾句話,問問趙微是何方人士,今年多大了之類的問題,趙微自然是對答如流的,語氣姿態上充滿了恭謙和小心翼翼。


  此時的趙禎,頗有些失望,失望在兩個方麵。


  錢莊的主意是眼前這個小子出的,是晉陽告訴自己的,當時也覺得實屬奇思妙想,可是自己也動用了私庫,安排了王凱從旁協助,可直到現在,都沒聽見門口侍衛阻攔客人的聲音,可見根本就無客上門。


  開業當天,如此冷清,應該也是業界先河了吧……沒有銀錢進賬,何談後麵的事情。


  而且這個小子,言談舉止盡是拘謹之意,完全不像晉陽向自己眉飛色舞描述時的那般隨和灑脫,這可是自己最寶貝的女兒,一身才學、見識、本領都不弱於男子的寶貝女兒,自己都有些可惜為何她不是男兒身的寶貝女兒。


  落差太大了……盡管也還是有些本事的,可……這算什麽本事了?釀酒……小道而已。


  晉陽其實不這麽想。


  自己的父皇是難得的仁君,可再仁義溫和,那也是執掌生殺予奪大權的帝王,眼前這死書呆的性子,自己實在太了解了,說好聽點是瀟灑不羈,可若是難聽點那就是不拘禮法,或者說無法無天了,這樣的話……若是哪裏不小心開罪了自家父親……那不等於主動把脖子伸過去給人砍?


  是以自打趙禎一進來,晉陽就一直隨在趙禎的身後,時不時的跟趙微比劃一些手勢,提示他什麽可以說,什麽不能說。


  小心,總歸是無大錯的。


  但……畢竟每個人生而不同,趙微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趙微不喜歡現在這樣,太刻意,也太……不像是自己了。


  “伯父,請容小子告個罪。”


  此言一出,趙禎和晉陽盡皆詫異。


  “何出此言?”


  “其實……小子平日裏,並非是這副模樣。”


  此話一出,晉陽心知要糟糕,於是在趙禎身後不停的擠眉弄眼,同時搖著小手晃著腦袋。


  晉陽這次的小動作略大了些,自然帶動了趙禎的胳膊,趙禎有所察覺便扭頭望去,於是就發現了晉陽此時的所作所為。晉陽看見父皇突然望向自己,被嚇了一跳,趕緊收了動作,乖得跟隻小貓似的。


  “那你平時是何種樣子?”


  趙微攤了攤手之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冠,又指了指身上的玉帶和墨玉,再指了指腳上那雙黑色短靴:“舍妹非要把我打扮成這副樣子。”


  “為何?”


  趙微聞言笑了起來:“畢竟……小子是知道會遇見伯父您的。”


  此話一出,晉陽猛然抬頭望了過來,趙禎則是扭頭瞥了一眼晉陽。晉陽訕訕然的趕緊低頭,看到父皇不再看向自己時,用小拳頭朝著趙微狠狠的比劃了一下,一副待會兒必然要你好看的架勢。


  “小子平時自在慣了,大概會怎麽舒服便怎麽打扮,但若是非要收拾一番,倒也是無所謂的,就像今天。至於那兩壇酒也是,畢竟初次見麵,總歸不好空著手,便想著帶些有心意的東西,於是自己就嚐試提煉些酒精出來。”


  “不錯,酒之精華,此名倒是貼切,就是太靡費了些。”


  “其實……”趙微看了看晉陽,“就是晚輩的一些心意,所以靡費些也值得。”


  趙禎點了點頭:“難怪你今日會刻意打扮一番,她告訴你這些,自然是希望你能夠在老夫麵前留下個好印象,此時你一語道破,豈非辜負了她的心意?”


  語氣尋常,但是挖了好大一個坑。


  “嗬……本就是不大的事情,瞞與不瞞都是無所謂的,若是瞞了,以後知道了反而不美,倒不如坦蕩一些,先前小子就自覺太過拘束了,實在不像是自己,此時……自在多了。”


  趙禎聞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小子,確實,明明還是那個人,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了。隻是……辜負自家女兒之事,在你的言語裏,如此輕描淡寫?

  “那在你看來,那什麽是大事?”


  “生死攸關,方是大事,其餘事情,皆不足道。”


  趙禎聞言笑了起來,措辭鋒銳,語氣中倒是聽不出來是褒是貶:“想不到你竟是一貪生怕死之徒?”


  “貪生怕死,其實是理所應當的,無論想要做些什麽事情,第一要務便是活著,活著就有可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連帶葬送了性命,雖然可敬,但疏為不智。”


  不知道為什麽,趙微想起了田陽村的那個老族長。


  “孟子曾有雲,‘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你此番言論,可是小人得緊了,莫非你並非儒家學子?”


  “呃……”趙微歎了口氣,想了想,笑了笑,“儒家自然也有我欣賞和崇尚的地方,但我所學頗雜,各家學說都有些涉獵,是以……算是雜家吧。”


  諸子百家之中,包含法家、墨家、儒家、兵家、縱橫家、雜家、農家等等等等,其中最讓人瞧不起的,便是雜家,因為……這就等同於什麽都懂一點,但什麽都不精通,先秦時期的呂不韋,便是此家的代表人物。


  剛剛對趙微有所改觀的趙禎再次失望:“年紀輕輕,貪多,可是嚼不爛的。”


  “唔……怎麽說呢。有些事情,是無需嚼爛。”


  趙微從眼前酒壇中,取出了那個長柄木勺。


  “就拿這個來打比方,對於尋常人而言,隻需要了解這個東西如何使用便可以了,然而……對於那些工家匠人而言,就需要知道這個手柄要做得多長才能探到壇底又不至於蓋不上蓋子,勺子要打磨的多大和多深才方便舀取酒水,這些事情,對我而言,就是無需嚼爛的。”


  說到此處,趙微笑了笑:“相信這件事,對於那些儒家學子來說,更是嚼不爛的,是以都涉獵一些,並無壞處。”


  趙禎身為帝王,身邊時常會舉辦些清談盛會,但畢竟注重自身修養的儒家實在太多了些,即便有些別家別派的學說也參與進來,往往都是儒家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將其擊敗。是以趙微如此功利的觀點,還當真是頭一次聽說。


  儒家之中,小人才會逐利呢。


  趙禎來回揣摩了半晌剛才趙微所說的那些東西,消化了一會兒後試探道:“那你是認為,儒家並不適合治國了?”


  趙微搖了搖頭:“儒家非常適合治國。”


  “你這小子前後說法完全矛盾。”不過趙禎嘴上如此說,依然示意一旁的老夥計拿了張椅子過來,端坐在趙微跟前,靜靜聆聽,頗有些隆重的意味在內。


  “願聞其詳。”


  趙微看著眼前人如此隆重的姿態,頗有些納悶,這老頭居然喜歡談這些?


  “儒學追尋的是個人的心中理念,希望可以通過修身成為一個完人,講究的是仁、恕、誠、孝,重視的是三綱五常,靠嚴苛的律法來約束百姓的行為,終究是太難了。並非是難在法律的頒布與實施,而是難在監管,難在如何不讓執法之人犯法……”


  趙禎身為帝王,對此深以為然,輕輕點了點頭,麵色上依舊是古井無波的。


  “是以若想管理好百姓,隻好依托於儒學,加強百姓自身的自我管理。可……百姓太多了啊……如此龐大的百姓數量,如何才能夠將道德二字深深的埋進每個人的心中呢?隻有靠儒家學子了……一個人如果隻能讓十個百姓明白什麽是仁,什麽是孝,什麽是德,可能有些餘力,那要是百個呢……”


  趙微沒再說下去,而是留了個白,趙禎也順著思路想了下去,論千萬計的百姓,那需要多少儒家學子才能將這套讓統治階級無比省事的學說維持下去?


  “那……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夠讓百姓主動的來學習儒學呢?”


  趙微笑了笑,現在漢國朝堂不正是用著這個法子呢:“有!學儒可以做官!”


  趙禎這才反應過來,漢朝自立國以來便是如此。


  儒家的思想更方便君主的統治,是以雖未有哪代君王有過要扶持儒學的政策或者言論,就是單純的依著祖宗之法而已,是以無一例外的都在朝著個方向發展,但凡能成為丞相的,必然是從禮部中挑選出來的大儒。


  何為禮?儒家所崇尚的那些“德”,便是禮了。


  還不僅僅如此,每次春闈秋闈,科考所考題目,都取自儒家經典之中,這代表哪怕你是兵家縱橫家,想要貨賣帝王家,也得先學儒才行。這跟趙微所言,不謀而合。


  雖未有過罷黜百家之舉,但已行了獨尊儒術之實。


  想到此處,趙禎剛才對此言論的驚豔之感消退了不少。趙微所言無非就是對目前漢國的執政方針做了個總結而已。


  當然……能說出這些來,代表所處的視野高度與常人大不相同,確實是有些才華的。


  “不過……”趙微心中含笑,刻意頓了一下,果然吸引了趙禎的目光,“不過,儒家雖然能方便帝王治國,但……全是儒家,是治不了國的。”


  趙禎沒說話,用手比劃了一個請的姿勢,一旁的老太監王凱有些詫異,官家和朝中大儒坐而論道時,才會有此副姿態,於是非常適時的從旁端了壺茶來,給每人斟上了一杯。


  “儒家以德治國,必然是建立在對方有德,且能聽懂何為德的基礎上,若是對心中不明德為何意之人講這些,無異於對牛彈琴了。就拿今年汛情來說,若是朝廷每日派些官員,對著黃河之水坐而論道,您猜……這黃河是理他們,還是不理他們。”


  趙微想起了曆史上那些腐儒們,畜生已經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還慷慨激昂的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加以抨擊,以死衛道固然可敬,但實在太蠢。


  是以趙微此時的語氣語調就頗為詼諧,盡是調侃之意,趙禎也笑了笑,深以為然,此次安排去陳留的,便是工家沈佑,念及此處,趙禎就難得的附和了兩句,令晉陽和王凱都有些側目。


  有關這次鑄堤抗汛一事,趙微從李蘇二老那有些耳聞,尤其是對安排工家官員過去的舉動更是欣賞。曆朝曆代,認為這人讀了書做了官,就等同於認為他懂了如何治理水患的帝王比比皆是,結果好心就辦了壞事。


  所以趙禎從旁附和,趙微不由得也感慨:“主要,還是因為這大漢國,能夠有個好官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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