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心了,老哥。
“夏掌門如何說?”墨遠山側頭問夏煜。李行雲聽聞,立刻說道:“夏掌門向來光明磊落,該不會親親相隱吧?”手上卻是把我擰得更緊,我完全動彈不得,劍也脫手落在地上。親親相隱?不會的,他那麽正直,若我真的殺了人,他來個大義滅親倒是很有可能。“仗劍者斬盡天下作惡人,無論是誰作惡,當斬則斬。”夏煜說著,撿起我的劍擱在我的頸邊,“現下人證已有,還請墨兄遣人去搜夏凜的房間,若是能找到物證,我自當以仗劍者,以九山派掌門的身份親手清理門戶!”“雖說是與鴻雁書有關,可也是九山派的家事,夏掌門仗劍自當秉公行事,有遠山助你,老朽便靜候一個結果,想必夏掌門不會讓這天下人失望!”宋老說著,看看我,又掃視台下人,痛心疾首地歎了口氣,背起手來走回自己座位處,似乎不再打算主持此事。夏煜還是盯著我,眼神中卻已經帶上了些憤恨的顏色。“我真的沒有……”真的不是我啊!你還不知道我的武功嗎?我怎麽可能有本事殺掉兩個巡衛再逃跑!我的劍也根本沒有殺過人!就連血也隻沾過方青玉的!“空口無憑,叫我如何信你!”夏煜終於與我說話,卻是這般咬牙切齒地將我定罪。“哥……”“別這麽叫我!”夏煜啞著嗓子吼道。是啊。我現在是放走嚴九的人,是鴻雁書的叛徒,是千重雪的奸細,與我血脈相連或許就是他夏煜終身洗不掉的汙點,我多喊他一聲,便是在他身上多抹黑一層。我低下頭也不再說話,既然昨夜凶手有心嫁禍,我房間裏一定有證據,或許是殺了人的長劍,或許是沾了血的白衣。而從夏煜表態開始,我已徹底絕望,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些想笑,感歎著那人真是好算計,暗夜身著白衣目標明顯,將人引到我的房間,在我肩上咬出與自己一樣的傷口,從容地和追蹤而來的李行雲交談,一步一步,踩實了我頭上的罪名,再利用夏煜剛正的心性借刀殺人滅我的口,現在也隻差最後一腳——“報——從夏凜的房間搜出來這些!”下邊的人呈上了一包東西,表麵看起來大約是那件白衣。墨遠山抓起白衣揚天一抖開,眾人眼前如同天女散花般飄落了許多張紙,每張紙上都是歪歪扭扭,糊滿了墨水的一個字,有“想”字,有“恨”字,最多的卻是“凜”字,鋪了滿地,刺得我雙目發痛。紙堆上還有散落著一對金簪,一塊令牌,一隻玉玦。墨遠山把衣服扔在我麵前,我才發現,這件衣服還真是我的,而且正是夏煜在我房裏喝酒那晚丟失的那一件。“請夏小公子解釋這些物件,為何在你床下?”墨遠山語氣依然是平和的。“我不知道。”其實這時候說什麽都沒用了。“據我所知,夏小公子自來到這翠山別苑,便稱病鮮少出門,不知誰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些放在你的房間各處?”“我說過,昨日夜裏我在房內遇襲,是有人要嫁禍給我。”我再說的每一句,都隻是說給夏煜聽,我希望他哪怕麵對這些“鐵證”,聽了我的話,稍微也能有一絲動搖,這麽多年,我雖然編過那麽多天馬行空的話本,也說過不少假話,可我從未騙過他!為什麽就不信我呢,每當我說真話的時候,為什麽就沒有人願意信我?如果夏煜信我,還願意聽我說話,憑他的本事,說不定就可以替我查到真凶啊。“若是你被真凶加害,昨夜這白衣倒說得通,可裏頭的書信與金簪,令牌和玉玦呢?原本可都不是藏在一處的。”墨遠山繼續發問。“我從未見過這些。”信上的字看起來很像李行川的,可我隻接過他一封信,這些是從哪裏來的我不知,而另三件東西我根本不知道是誰的。“那墨某便問問在場各位,可有人認得這幾樣東西?”墨遠山舉著金簪那幾件,向台下人展示。“這……這是師姐的簪子!”飛花門有個姑娘哭了起來,飛花門大師姐便是無故溺亡的那位姑娘。“那個令牌是……我爹的……”這是劉翯,他爹的屍體兩天前才在後山的蘿卜地裏被人發現。“玉玦卻是我送給張郎的信物……”不知道是誰也認出了最後一件,張郎是誰我不知道,想來多半也是個死人了。一時間,仿佛被無數炮仗被點燃了引線,就在這青雲台下,所有人都激憤起來:“夏家小公子看起來文弱!竟然是這般殺人不眨眼!”“裝病多半是為了迷惑人,好在背地裏下手!”“可憐夏掌門,遇上這麽個親弟弟!九山派夏家多年名聲都毀盡了!”“勾結千重雪作惡多端!是該殺!”似乎人海中誰先喊出一句“殺了他”,隨即那些雜聲便都被淹沒,所有人都喊著要殺我,聲浪不斷高漲,我便是即將萬劫不複的那一葉扁舟。在我感覺耳朵已經麻木,腦海裏卻回蕩著“殺殺殺”的聲音直到頭暈腦脹時,我聽見夏煜說:“信,是嚴十二寫的對嗎?你與他是什麽關係?你做這些是為什麽!”我沒有回答,我答不上來,信大約是他寫的罷;我曾經被他俘虜,可現在沒有關係;我沒有做這些,我的願望不過是歲月安穩,我每日練劍偷懶嗑瓜子寫話本,就這麽簡單地過一輩子,我為了這個願望,又怎麽會去殺人?“你說啊!”夏煜的劍向前進了幾寸,劃破了我的皮膚,有血順著劍流下來,我也沒感到疼,卻是在想:我的劍沾了第二個人的血,是我自己的。我的話已經說完了,隻是沒人信。“夏掌門,當有決斷了。”李行雲冷哼一聲道。“還是待我去請宋老過來再……”墨遠山說,轉身向宋老走去。宋老原先已經表態不插手此事,背著手站在座位前,就真的沒有再說過一個字。“不必。”夏煜說,“請第六章放開他,站遠些。”李行雲也知道在這種地方,哪怕夏煜有心包庇,我也定然插翅難飛,於是放開了我,退到了台邊。我依然跪在地上,抬頭看去,卻見夏煜脫下自己的黑色外袍,蹲下身子披在我肩上,又拉著我的胳膊讓我站起來,我們四目相對,我看見他對我笑了。隻是那個笑太苦了,比方青玉端給我的那碗藥還苦,仿佛是將心底沉澱了許多許多年的苦全都一次性溶在了臉上,難看到讓我懷疑他是這要哭,可確確實實那又是一個笑,因為他的眼底與眉梢,都透出淺淺一層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溫柔神色。“很快。”夏煜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哥……”下一瞬我受他一掌,人即騰空,夏煜躍起,抬手出劍。心都涼了。這次我說的涼是真的涼,我仰躺在地上,我的劍就插在我胸口,很涼。夏煜單膝跪在我身側,保持著落地的姿勢,手還握著劍,他的手一定也很涼。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夏煜的表情,卻還能看見劍刃上流轉的銀光,是啊,這是我的劍,向來是冰冷發寒的,不帶任何溫度,我背了它十年,心口的血也沒有把它捂熱分毫,而今天它會將我一起冰凍在此。我努力分辨著眼前一團霧氣,到底是什麽?該不會是我在哭吧?那可太丟臉了,死就死了,哭什麽啊。本來就已經是個大惡人的身份被“清理門戶”,死前卻在手刃我的正派男主角麵前哭了?好尷尬,怎麽想也好尷尬,我真的很沒用,好人做不成,壞人也演不好,到頭來還隻能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或許這時候我該說點什麽,懺悔我並不存在的罪過或是表現寧死不悔改的瘋狂?再不說就來不及了,後人們把我寫進話本裏的時候,難道要寫“罪人夏凜作惡多端,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極其不要臉地喊了大義滅親的仗劍者夏煜一聲哥?”騙子,寫話本的都是騙子,我自己也是。快死的人根本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