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鹹魚僅我一條
我在心裏築起高牆,苦苦隱藏,想盡辦法回避有關的人和事,試圖將一個逝去的人永久埋葬。我又打造了一座鐵籠,把自己的情緒全部塞進去鎖起來,不聽不看不理不想,如此才撐過這三日。我覺得自己很厲害,也很守信用。我沒有哭哭啼啼,沒有崩潰錯亂,沒有自責自棄,沒有亂跑,沒有拔草,沒有吃糖,我都做到了!或許我還能永遠這樣,我變得冷靜,變得自持,變得更加堅強,等過數年、數十年後,用無情和遺忘寫就終章,這不好嗎?可是我做出的全部努力,全都瞬間毀在嚴三那一句問話,毀在他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他問我:“十二呢?”我隻覺得自己周圍有什麽東西坍塌了,轟隆隆響徹耳際,而山石房屋倒下去,灰土殘垣之間埋藏著的真實就暴露無遺。真實是什麽?是放眼皆白的冰天雪地裏突兀而出一抹嫣紅刺目的血光。是恍惚幻景中那個席天枕地飛雪作衾的身影。是最後一句餘音長在的“我走啦”。我後悔剛才和柳大夫說不疼了,我分明連呼吸都會疼,疼得說不出話。夏煜再次替我開口:“地宮裏情形一看就能知道!你何必……”“你讓他說!”嚴三也不再冷靜,抬手指著我,卻是怒視夏煜,“你的弟弟失而複得,我的弟弟呢?!”“你想想你昨晚那個瘋樣,自私也該有個限度!”“我們為此一戰,老九沒回來,十二沒回來,十五也沒回來,我們難道不感傷嗎?!我們派人搜山卻沒有目標,大海撈針何其難!夏凜你明明知道十二在哪,隻有你知道他在哪!”“十二他是去找你的,現在你回來了,他人呢?!”他人呢?我怎麽知道?他說他要走,就從我眼前消失了,他都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裏。最後還是墨遠山說的,他在那個山穀裏。墨遠山說他永久沉睡在積雪山石之間,骨血也隻能化為這雪山的一部分。可那家夥說的話,真真假假,能信嗎?我不信啊,那麽冷的地方,怎麽睡得著?那個迎風的山穀裏,終年不化的冰,整日不停的雪,白茫茫一片的地方,一定很冷,就算身體好到可以正月穿單衣在外麵亂跑,在那麽冷的地方待久了,大概也會生病的。傻子都不會睡在那裏啊。“你說話啊!”嚴三的嗓子被他自己喊得啞了半截,向前跨出兩步,似乎是想抓住我。“你別動他!”夏煜帶著我閃身後退。嚴三不依不饒地撲過來,柳大夫出手也沒能攔住他,夏煜本就不是他的對手,這會兒還抱著我就更是施展不開。嚴三隻在一個和夏煜側身而過的空檔,一手拍開了夏煜,一手拽著我的衣領將我拎在了手裏。夏煜被他這一掌拍得側飛出去,一時竟無法動彈。我被迫仰著頭,卻根本不敢看嚴三的眼睛。“告訴我,十二在哪?他在哪裏失蹤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這事沒完!”“啊……”我試著找回自己的聲音,說的卻是連自己都不知所謂的話,“再等等……我還不能死,留我一口氣和一條右手就好,其他的都行。”“你在說什麽?”“我說——做人要守信用,我答應了別人,還有事情沒做完——”“我問你十二是在哪裏失蹤的!”“就在……在……山崖那一麵是深穀雪澗……其間邪風陣陣根本無路可入……”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但我突然間想起了墨遠山說的兩句話,趕緊背出來,後一句是什麽卻又忘得一幹二淨。說著,我眼前就出現了黑色的流石灘,那些石頭連成一條長長的河,無數黑石頭也正像河水一般滾動著,卷起的浪頭一個追趕著一個,濤聲起伏,嘩嘩作響。那天的日光很白,比月光還要冷清,照在人身上也沒有絲毫暖意,但是有一張很努力才做出來的笑臉擺在我麵前,不,不是麵前,稍稍有一點遠,但也看得很清楚,連左右各自齜出的一顆小尖牙都能看清楚。然後就消失了,他轉身逆流而上,脫離了我的視線。我想叫他回來,又想催他逃跑,但我依然發不出聲,抬不起手,邁不開步,就看著他自己做出了選擇。……我想了很久很久才記起自己是誰。好在沒有人再問我問題,所以我慢慢想也沒關係,我又花了很長時間去想自己在哪,為什麽在這裏。我仰麵躺著,眼睛就看向正上方,房子修得不夠精致,黑乎乎的土燒瓦片並不美觀,房梁看起來也很粗糙,還可能會掉下來,可能會砸死我。時間好像被拉長了,放慢了,我覺得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去想這些事,可柳大夫過來看我的時候,卻告訴我馬上就要吃午飯了。才半天啊。我正為自己還剩大半天需要消磨而煩惱,柳大夫又告訴我,別人吃午飯,我隻能喝稀粥。“不要加糖。”“好。”我沒說原因,柳大夫也沒問,他真好。他還告訴我,我娘昨天親手給我爹做了一桌子菜,我爹今天就拉肚子,還不敢和我娘說,偷偷跑來找柳大夫給他紮了幾針。“昨日……”“是前日。”柳大夫又知道我想問什麽,“你許久沒有好好休息了。”“我……是我不對。”“沒事,派出去搜山的人過幾日就能回來,你放心,他不會再問你了。”柳大夫說著,把我不小心吃進嘴裏的一縷頭發撥開,“我倒寧願你還和以前一樣,有什麽事哭過鬧過就算了。”可我現在根本哭不出來,就像我想睡卻睡不著,因為清醒而痛苦,因為冷靜而氣悶。胸口堵著的東西太沉了,說不上是為什麽,但也絕不僅僅因為一個人。我沒有接著柳大夫的話說:“我哥呢?”“還在院子裏和嚴三過招。”柳大夫笑了,“弈陽難得遇到比自己強的人,挨打也挺高興的。”“……”我竟然忘了,夏煜和我不一樣,他從來都是個喜歡到處比武切磋的人,這次遇到了對手,反倒能激起鬥誌。我突然覺得很孤獨,世界之大,而鹹魚僅我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