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弟者莫若哥

  越是夏煜不讓我做的事,我就越想做。自那日夏煜禁止我出門後,我就千方百計地想偷跑下山,為此整天和夏煜鬥智鬥勇。我先是趁夏煜不在門派內時大搖大擺走正門,沒想到卻被值崗的弟子攔下,說掌門交代二師叔養病期間不準踏出山門一步,如果二師叔硬闖就直接敲暈送回房,反正二師叔現在病得連弟子也打不過。我氣得不行,夏煜不僅斷我的路,還要毀我的名聲,現在全九山派都知道我很廢了,我二師叔不要麵子的嗎?但我還沒認輸,我又趁晚上偷偷出門,結果我這邊剛開門,夏煜就一腳踹開了自己的房門,他單穿一件裏衣還光著腳也不在意,就這麽抱著手靠著門,死死盯住我,一直盯得我迫於壓力自己轉身回房關上門。太警醒了這個人!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這要怎麽辦?我又尋了個午後,在弟子換崗的間隙偷偷從側門溜出去,一路下山到了鎮上。我輕飄飄地走在路上,正竊喜自己終於成功戰勝了夏煜,抬頭就看見夏煜撥開人群,從折桂樓裏擠出來,把我抓個正著。“你怎麽這樣啊……我不是你最喜歡的弟弟嗎?我就想來鎮上玩一玩,你怎麽非要像關犯人一樣把我關在家裏?”我很絕望。“最喜歡的?我根本沒得選好麽。”夏煜冷笑著把桂花糕扔給我,“我關犯人,還給犯人排隊買桂花糕?不知好歹。回去!”“我不回去,你再讓我回去,信不信我在大街上打滾說夏掌門虐待弟弟。”我又要拿出耍賴絕技了。夏煜從懷裏掏出一隻糊滿了墨水的信封:“好啊,你不回去也行,那你一定也不想看這封千重雪來的信,我現在就把它震碎。”“夏掌門天下第一寵愛弟弟,知弟者莫若哥,怎麽就知道我現在正想回家呢?走走走我們快點回去。”我立刻滿臉堆笑拉住夏煜的胳膊,伸手去搶他手裏的信。夏煜再次得意地冷笑,輕輕一晃就從我手裏掙脫,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大步走向我的來路,背對著我舉起手,炫耀一般將夾在他二指間的信封抖了抖。我很不滿夏煜這種仗著武功好就為所欲為的傲慢,可心裏卻又像是有一麵沉寂許久的鼓被敲響,激烈的,忐忑的,滾燙的聲音充斥我的胸膛——那樣髒兮兮的信封似曾相識,是不是意味著……夏煜走得很快,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始終和我保持五步的距離,我一路追著夏煜的步伐回了家,到最後幾乎跑得有些氣喘。我到了山門前終於走不動了,隻能停下來喊他:“等、等我一下——”夏煜竟然折回來表揚我:“不錯,現在還能跑一段了。”我覺得他對我的要求是越來越低了。“信!”我得了誇獎,理直氣壯地伸手。“回房再看。”我坐在夏煜的床邊迫不及待拆了信。原本滿心的期待都落了空。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但一個字都沒有。紙上正中畫著一個大圈,圈裏有兩個小圈和一個點,圈上三道短豎,圈下一道長豎,長豎兩邊各有兩道短橫,左上的短橫和右下的短橫上,又掛著三道更短更細的橫。而紙的左邊和右邊各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墨點。這什麽東西啊?我沉默無言地把信遞給夏煜,有點後悔自己就被這麽個不知所謂的圖畫騙了回來。“這信是十五寫的。”夏煜看過後竟然十分肯定地給出了這種結論。“……怎麽看出來的?”我對夏煜肅然起敬。“信紙左下落款處,一共有十五個墨點。”夏煜說,“從前也有些人不會寫字,就用點或橫替代編號。”“那右邊的點……”我又拿過紙來數了數,正好十二個。“雖然不知道這畫的是什麽,但能看得出來,十五沒事。”夏煜說。“那也隻看得出來十五沒事。”我說,“誰給你的信,或許問問送信人能有消息?”“那姑娘輕功很好,我在折桂樓排隊的時候擦肩而過塞進我手裏,人就不見了。”夏煜用手指輕敲著床沿,“我認為送信的是煙波樓。”一封信。送信的煙波樓。右邊十二個墨點。或許……或許他真的沒有……夏煜站起來:“我帶你去煙波樓看看,是生是死,得個準話。”“……我不去!”我突然就怯了。這是僅有少許希望的不確定之事,哪怕我再想知道,可希望既存,失望也緊貼於其後,萬一我得到了一個我不想要的答案,就連那縹緲搖擺的一線希望也失去了。轉念再想,如果他真的回來了,為什麽不肯親自來見我,也不托個會寫字的人寫信告訴我?如果隻是十五還想著我,告訴我一聲他沒事的話,那就算他活過來,還能和以前一樣喜歡我嗎?他一直沒有等到我的回應,說不定死而複生,死裏逃生之後,就真的放棄了呢?如果他已經放棄了,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麽資格再去要求他變回原來那樣呢?我其實寧願相信他沒死,但我突然不敢見他了,甚至因為他有可能已經來到了煙波樓而恐慌,他是來告訴我,他活過來了,同時也放棄我了?像朋友一樣隻是告訴我這件事嗎?“那也行。”夏煜又坐下了。 ……我胡思亂想了整整三天。每天在信紙上寫了塗,塗了寫,反反複複。終於,我按下了所有雜念,說服了自己,生死事大,活著就好,山高水遠,有緣再見。我又去找夏煜。我說:“哥,我想去都城。”夏煜說:“隨便。”他答應了,我反而愣了。我又說:“我真的隻是去求見睿王,我答應墨遠山給他寫個本子,有些事我得查清楚。”夏煜說:“我知道,要多少錢你就說。”最後我拿著五張一百兩的銀票和九山派掌門令信恍恍惚惚地離開了書房。當天中午,吃過李大爺做的餃子,我也順順利利地走出了山門,門口的弟子沒有攔我,還和我道別。夏煜沒來送我,他沒有送別的習慣。我也沒有叫馬車來山門口接我,而是慢悠悠地徒步下山,仿佛隻是去臨近的鎮上逛街。我的行李不重,也很簡單——兩件換洗衣裳,一把普通佩劍,一套筆墨紙硯,還有躺在我書架上寂寞許久的折扇“修仙”。我不急著上都城,心就放得寬,下了山見到那個茶館,裏頭的說書先生衝我一笑一招手,我就被他誘惑進去,又聽他講起那個醜道士打妖怪的故事。都快一年了,他這故事還沒講完,醜道士還在虛張聲勢坑蒙拐騙,而且破廟山間也還有新妖怪可以打。先生說完這一場,準備打烊,客人也都散去了,我便上前與那先生敘話,許久不見,倒也還有話可聊。他問我要去哪裏。我說我要去都城。他說都城好啊,人多,熱鬧,小公子去了,一定有許多新故事可寫。我說是啊,我就是去那裏找一個故事。他又問你是一個人去麽?我笑著回答,是啊,我家掌門好不容易才同意我一個人去。沒想到先生竟然搖頭道:“不可能,夏掌門怎麽可能讓你一人去,自從那日你在我這兒出了事,你後來每次聽書,我這草棚子周圍都蹲滿了人呐!”“這……真對不住啊……”我怎麽也沒想到,夏煜居然會派人跟蹤保護我。“你竟沒發現麽,可是老夫講得太好,小公子聽得太過專注?”先生麵露得意之色,指著我身後道,“你且回頭看看,今日當值那位也在門口等你許久了。”我回頭就看見,一個人很沒規矩地撐著小茶館那道窄門,任金燦燦的夕色為自己高大的身形描線勾邊,比起一個人,或許他此刻更像一尊金子鑄成的雕像,融進落日餘暉,反而更顯光芒萬丈。他的臉藏在逆光陰影裏,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不等我邁步走近,他卻懶懶開口:“阿凜,你還是這麽悠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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