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遠山(四)
墨遠山遇到難事,習慣性地不出聲,先自己靜靜地想,在心裏作出最好和最壞的結果,隨後逼自己接受最壞,同時期待最好,如此執行任務,方能在待人接物時掩藏情緒和真心。他一直這樣磨煉自己,把自己身為少年該有的任性衝動和實力鋒芒藏住,不與旁人正麵交手,如同一把寶劍受外力壓迫劍尖一側而彎曲,劍身呈現出半圓弧度,看起來隨時會折斷,更不會傷人。直到長輩都誇他機靈會做人,以為圓滑就是他的本來麵目,隻有他自己還在心裏堅持著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並非天生擅長取悅他人,也並非自願從此都對人妥協,隻是用一股韌勁撐著,隻要他還有目標,隻要這個目標還有實現的機會,他就還能保持冷靜,他的劍還能繼續彎而不折。唯獨這一次,墨遠山枯坐許久,最終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最壞的結果。好在此刻他獨自坐在落滿塵灰的空屋子裏,沒有人發現他的慌亂。可是一個人的推測和臆想終究於事無補,墨遠山知道自己該走了。墨遠山翻出院牆,先去了七皇子的別荘,老管家告訴他,七皇子一月前回宮,再沒有出來過。得知此事,墨遠山麵上依舊不顯分毫,獨自回到鴻雁書,交接任務一如往常。宋老依舊在閉關,墨遠山就向另一個管事告了假,再次牽馬回到墨宅。守門的家仆瞧見六公子歸家,恭敬地請他在門口等候,說要請示掌家。這是規矩。專為他設的規矩。墨遠山沒說什麽,隻待家仆離去,自己一個縱身輕鬆就掠過了院牆。“六哥你回來啦!”才走過第一重院門,墨遠山就被院裏打秋千的小妹拉住了。“回來看看。”墨遠山笑道,“小籬又長高了,也漂亮了。”墨籬是大夫人的小女兒,隻比墨遠夕大一歲,大夫人已經為她找了門當戶對的婆家。“六哥從哪裏回來?這是帶給我的麽?”墨籬一眼就看到了墨遠山手裏的東西。“是呀,不知道小籬還喜不喜歡這樣的糖?”墨遠山轉身背對墨籬拆開一疊紙包的繩子,飛快地把買給六太太的鐲子藏進自己懷裏,隻將最上層那包糖端著遞給墨籬。“六哥真好!”墨籬很開心,立刻拈起一塊塞進嘴裏,“大哥從來都不給我買糖!”“大哥掌家,自然很忙,小籬要吃糖找六哥就好。”墨遠山摸摸墨籬的頭,就要再向前走,“小籬要和我一起去看看遠夕嗎?”“啊……”墨籬微微張著嘴,有些發愣,“我不去。”“那我先走了,小籬自己玩一會兒。”墨遠山對墨籬這般態度也不以為意,徑直向偏院走。“六哥!”墨籬又叫住他。“嗯?”墨遠山回頭。“大……大哥叫你有事!你先去找大哥吧!”墨籬的聲音有些發顫。“小籬吃了六哥的糖,可不可以偷偷告訴六哥做錯了什麽事又要挨罵啦?”墨遠山再次走到墨籬身邊,俯身將耳朵送過去。“我、我不知道!你去問大哥吧!都是他的主意!”墨籬竟因墨遠山一句話大驚失色,轉身跑掉了。墨遠山獨自站在院子裏,靜靜地等著大哥來找他。這座宅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這裏的一切似乎都不與他相關。這裏是正院大門,而墨遠夕幾乎是不離開偏院的。隻有老家主在世時,會將他抱著在家裏逛逛,偶爾也帶他去街上轉一小圈。也就是那一次,墨遠夕惦記上了街邊的軟糖,常常要墨遠山悄悄買給他。墨遠山想著,自己也摸出一塊糖塞進嘴裏,立刻就被那廉價的甜味嗆得直皺眉,使勁地閉著眼,隻覺得嘴裏甜得發膩,膩得發苦,苦得簡直想抹一把眼睛。超乎尋常的聰明也往往伴生旁人體味不到的痛苦,墨遠山此刻就已經猜到了最壞的結局,僅剩一絲僥幸還勉力支撐著他那一張鐵打的笑臉。“老六!”墨遠箺來了,“今日為何突然回來?”“大哥,我告假了。”墨遠山行禮。“……六太太前幾天說偏院房子有些漏雨,我就給她們……搬了地方。唉,我這實在太忙,也忘了立刻遣人去修,你就到我院裏住幾天去,比你偏院舒服多了。”墨遠箺拍了拍墨遠山的肩,手上發力要將他往自己院裏帶。“大哥,我還是想先去看看娘和遠夕,他們在哪兒?”墨遠山笑著說。輕輕掙開了大哥的手。“你急也沒用,他們不在家裏,但都好著呢!過兩天修好了屋子就去接回來!”墨遠箺明顯有些不耐煩了。“是,都聽大哥的。”墨遠山停頓了一瞬,忍住了直接質問的衝動,沒有戳穿這層比窗戶紙還薄的謊言,依舊是順從無比地跟著大哥去了。……“一,二,三。”墨遠山沐浴後躺在床上,手指輕輕摩挲身下細緞被單牡丹刺繡的輪廓,心裏默數。他的大哥讓他好好休息,卻在他的屋子周圍留下了三道眼線。一直以來,墨遠山戢鱗藏鋒,招式出手都樸實無華毫不起眼,習慣性地保留三分本事,寧願在家族比武時丟臉認輸,又或者被不懷好意的兄姐所傷,也絕不肯將全部實力用在人前。因此在其他人看來,墨遠山就是因為武功在家裏也算不上拔尖,才總是擺出笑臉以求庇護。“可惜了。”墨遠山想,“要不是大哥和遠夕比武時動了真正的殺招,遠夕也不會情急之下使出全力贏了那一場。”“三個人,三刀,沒問題。”墨遠山算了算眼線的位置,卻有些猶豫要不要動手。一旦邁出這一步,便是和墨家徹底決裂,即使自己有宋老和七皇子的庇護,終究也是斷了自己一條退路……墨遠山猛地坐起來,他意識到自己又順著習慣想要息事寧人,明明這次不一樣——自己的家人,自己的退路,早就被截斷了。三個人,三刀。墨遠山手腕翻轉,鮮血盡褪,刀刃重歸潔淨,卻沒有放出一絲光采。“抱歉。”墨遠山看著三張熟悉的麵孔,輕輕歎息。墨遠山擅長暗殺,精於忍耐,埋伏起來探聽消息更是一把好手,宋明光也經常給他這樣的任務。他輕而易舉地一路潛進內院,趴在了大夫人的房頂上。墨遠山猜的沒錯,大哥果然就在這裏。到了這個年紀,他依舊事事聽他母親的話,學著他母親的手段自以為是地在家裏玩弄兵法。“娘,我還是覺得您想得太好了,我看老六挺聰明的,這事兒真瞞不了多久!”墨遠箺在屋子裏團團轉。“我說了那麽多,你還慌什麽!你怕他還是怎的?他的武功又不如你,真鬧起來殺了就是!”大夫人被兒子氣得花都繡不動了。“殺他?這……老六他其實……”“其實?其實什麽?”大夫人扔了手裏的針線,站起來用手指連連戳著兒子的腦袋,“優柔寡斷!你要有墨遠山一半聰明果決,我何苦日日為你憂心!”“他現在是宋書首的人,那邊又要怎麽說……”墨遠箺身為掌家,在外還算威風,可在大夫人麵前,就變得毫無主見,半分底氣都沒有。“我兒,你該沉穩些。”大夫人笑了,“當初向我們要人的可不就是他?他們的事,他們自去解決,又和你什麽相幹?”“娘教訓的是,我知道該怎麽同他說了。”墨遠箺興奮地去擁抱大夫人。“若是他不信,你可不要心軟,沒了他,再賠個兄弟去給鴻雁書也是一樣的。”大夫人拍著兒子的背叮囑道。其樂融融的母子相擁時,出口的每一個字都是毒刺,終於刺破了墨遠山圓滑的外殼。沒有人願意死得不明不白。“大哥想怎麽同我說?”墨遠山突然出現在大夫人身後,一手將刀架在大夫人頸邊,一手把大夫人到了嘴邊的驚呼捂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