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歸仁

  “柳大夫,這是近日我改的藥方,還請過目。”方青玉自從西山回來,就住在了柳大夫的小院裏,每日與醫書藥草為伍,仿佛成了九山派醫館的學徒。柳大夫自然是高興的,樂得有人幫手,外出送藥時少了顧慮,留在九山派的時候也能方青玉一起鑽研各種藥方。這次回來,方青玉又大有進益,不僅改善了好幾種藥效,從前常寫的錯字這次也全都改正,連字體都已經學得有模有樣,可見確實是時時用了心。對於這樣努力的後輩,柳大夫從不吝嗇笑容與稱讚:“藥理一道,從來都有後來者,你既有天賦,又肯下功夫,再過不久定能勝過我,那時我把院子送給你,自己退隱山林如何?”“柳先生說笑了,”方青玉也笑道,“我可不願意一輩子追著夏掌門。”“說得也是,我也時常後悔呢。”柳大夫細細看著那幾張藥方,提筆圈出新的錯別字,在旁側寫下正確的,“看來弈陽和我都沒那個福氣留住你。”“先生可不要拿自己和他比,隻要先生不嫌棄,我倒願意一直跟著您。”方青玉一邊說著話,一邊看柳大夫在紙上寫出正確的字,暗自記下筆劃。師父當年沒有教他太多字,更不看醫書,如今字到用時方恨少,隻能自己盡力找補一些。柳大夫瞧見了方青玉拿手指學筆劃的動作,既欣慰又心疼。柳大夫看著夏家兄弟長大,他們自小衣食無憂,且有長輩嗬護,因而無論夏凜還是夏煜,無論性格機靈或沉靜,身上總還帶著幾分天真。但方青玉不一樣,吃過苦的孩子,看到的和想到的總是更多些,能對自己坦言已是不易,因而就連藥方錯字,也不忍心直說。“柳先生想去哪裏?我都跟著您去。”方青玉見柳大夫不作回應,有些惶恐,“采藥還是看診,或者找人,我都可以……”“別當真,說笑而已。我向你保證,不會不辭而別。”柳大夫察覺到方青玉的情緒,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繁思感歎,沒能及時考慮到等著回答的人,這會兒趕緊安慰道,“你如今風華正茂,偏要跟著我這老骨頭,等將來我走不動了賴上你,你不要嫌棄我才是。”方青玉這才放鬆了些,繼續摹字,卻問道:“師父當年隻說他將去北方,先生曾念他,將來要去找他麽?”“他是哪一年走的?”“八年前。”“那就是了。他名聲在外,是睿王請他去了都城,他不該去的。”柳大夫其實早有答案,卻不忍心告訴方青玉。“他走時並未對我說明去向。”方青玉悵然,“若是我那時堅定些多好。哪怕有勇氣問一句師父的姓名呢?”魍魎聖手柳仁之,是江湖人都聽過的名字。出身杏林名門,一手針法舉世無雙,傳說中他甚至能溝通陰陽,連肢縫魂,令逝者起死回生,經他之手的死人便能再借得十年陽壽。隻是此人行蹤不明,見過他的人卻寥寥無幾,於是流傳出來的隻言片語更加曲折離奇。當然這麽說來也不準確,因為大多數見過他的人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連被他隨手撿回山裏收為徒弟的方青玉,在遇到九山派的柳大夫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師父是誰。但對柳大夫而言,魍魎聖手名頭再響,也比不過家中長兄這重身份更有意義。柳仁之年輕時已負盛名,卻無心偏安一隅,加冠後就離家遠遊,探求更為精深的醫術,多年未曾歸家。而當他重回故居時,柳家也僅剩焦土一抔。和當時的許多世家一樣,柳家隻因無法應宋明光要求治愈宋天義的癡傻,敗於一夕之間。而柳家幼子柳公良因其年少聰慧,被宋明光收養,與同樣長在宋家的夏楓交好,重建九山派時也隨行夏楓,於是舊址上建起來的九山派也就比從前多了一個小院,一個起死回生的小門派裏多了一名大夫。“你那時也隻是個孩子,已知生活不易。”柳大夫拍了拍方青玉的背,“那會兒弈陽和弈汐還整天在泥巴地裏打架呢。”“或許是因為我沒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不明白。”方青玉麵對柳大夫,也會忍不住說出心裏話,“我不明白弈陽對弈汐的感情,也不明白師父和您……既然師父和我就在郢城外的山林裏住了七八年,時常也帶我去鎮上抓藥,卻從來沒去過歸仁藥房,他為什麽不肯與您相認?他分明知道您在等他。”“是啊。他分明知道我在等他。”柳大夫說起舊事,也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他在我的藥房門口站了那麽久,轉身卻帶走了你,他住在山裏,無數次從我門口路過,卻從沒進來看看。”歸仁藥房就在九山派山下的鎮子上,隸屬鴻雁書,卻不受第三章的命令。柳公良在去九山派前曾被宋明光單獨授命,借著藥房與鴻雁書保持聯絡,平日裏監視上報夏楓的行動。他在鎮上開起了藥房,帶了些私心,為其取名歸仁。他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暗中製藥,與都城通信,夏楓都毫無察覺,對他信任有加從不隱瞞。十年間唯一的變數就是夏楓與嚴雪歌一見鍾情,信還沒送到二人已經成親,好在宋明光並未過度追究此事,便也揭過了。而後他又研製出了春江潮水這樣的劇毒,很令宋明光滿意,同時也令他起了另一重疑心。宋明光讓他放開了藥房的任務,也不必再上報夏楓的行動,隻需每年按時送來足量的春江潮水。從此柳公良離開藥房,卻暗中變換身份,與陳大夫合謀過後,扮作女工混在裏頭,避過宋明光繼續掌管著此方通信。許多年人來人去,但歸仁藥房的位置與名字從未變過,藥房門口永遠掛著一隻香囊,用的是柳家的舊方,每月一換以保氣味不散。隻要那個人走過這條街,一定會認出來。十五年前柳仁之行過這裏,看到了招牌,也聞到了熟悉的藥香,或許還看到了弟弟長大成人的身影。隻是他在藥房門外沉思良久,最終也沒有踏上藥


  房的台階。柳仁之目不轉睛地盯著歸仁藥房,路邊的小乞丐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腰間的錢袋。隻是一個錯身的功夫,小乞丐被人抓了現行。“救命啊!拍花子的拐賣小孩啦!”小乞丐立刻反咬一口,在街上放聲大喊。柳仁之眼見街上行人紛紛側目,藥房裏也有人出來查看,頓時心慌意亂,來不及考慮就運起輕功飛快地離開了這條街,忘記了小乞丐還被他拎在手裏,算是徹底坐實了個“拐賣”的罪名。一年前,柳大夫頭一回見方青玉給發燒的夏凜施針,就認出來這是自家的手法,及至二人聊開更多,方知記憶中竟有同一個故人。“他一定覺得愧對我吧。”柳大夫願意為方青玉解惑,“他相信他的醫術是最好的,若是他在家裏,便能醫好宋天義,能夠保全柳家。”“人非神仙,怎麽能預知後事?師父離家之時怎麽也不會想到宋明光會對柳家發難,他為何又要因旁人的錯折磨自己?”“這是自負者的自責。”柳大夫改完了錯字,把藥方還給方青玉,“打個比方,當初我誤傷弈陽那件事,那是我的錯,弈陽知道了內情自然也會認為是我的錯,可如果那天我傷的是弈汐,那弈陽一定會覺得是他自己的錯。”“他一定會想,‘都怪我沒有跟著他’,都怪我大意放他出門’!”方青玉學夏煜擺著張板磚臉的樣子。“你看,你這就懂了嘛!”柳大夫被方青玉逗樂了,“不得不說學得還真像!”“整天看的都是他這張臭臉,能學不會嗎?”方青玉想到夏煜,差點沒控製住在柳大夫麵前翻白眼。“他雖然做了掌門,可也還像是沒有長大,有些事情總是想不開。”柳大夫說完突然覺得疑惑,“難道說夏家人都這樣?你看看老掌門,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因為偷看修真小說被夫人揍得滿山跑。”“那先生您覺得他家兩兄弟還有救嗎?”方青玉真誠地問。“身為大夫,首先就要相信,沒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人。”柳大夫一本正經地說。“師父也是這麽說的。”“那是自然,柳家家訓也就是這個意思。”柳大夫眯眼笑道,“弈陽和弈汐我都很了解,看你想治哪一個?”“弈汐一直酗酒這事兒您知道嗎?”方青玉先告了夏凜一狀,“弈陽還護著他,說他心裏難過,讓我別管!現在弈汐出門去了還是想方設法偷酒喝,弈陽派人暗地裏跟著他探了情況,又整天擔心他的身體,擔心得自己睡不著覺,您說他們這都是什麽毛病?”“還有這回事兒?”柳大夫略微有些驚訝,“看來我還真不能走,弈汐向來不守規矩,隻是我原以為弈陽也不至於這樣擔心過頭。”“弈陽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放在心上,一個人若是連自己也不愛,眼界難免狹隘,更容不下其他人。”方青玉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大夫不置可否,隻是笑著應了,“讓我這老大夫幫你治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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