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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1章 最後的困惑(倒數第零點五更,還有下一章)

  賀六如今已不算錦衣衛的人。然而,自他踏入錦衣衛衙門的那一刻起,所有遇見他的袍澤弟兄,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了一大片:「見過六爺!」


  賀六笑道:「小兔崽子們,都起來吧。魏忠賢呢?」


  一名百戶答道:「魏公公跟王指揮使、駱鎮撫使在監管太監值房呢。」


  賀六來到監管太監值房。


  魏忠賢見到賀六穿著飛魚服,佩著綉春刀,猜出了他的來意。


  賀六問:「幾時押送張鯨去金陵?你們打算派誰押送?」


  魏忠賢道:「我們打算派洪朗押送,一會兒就出發。」


  魏忠賢派賀六的心腹押送張鯨,無非是送給賀六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


  皇上想讓張鯨死,好抄沒他累以巨萬的家財。六爺想讓張鯨死,好報殺妻殺子之仇。


  魏忠賢多會做人?這樣的順水人情,他不送白不送。


  賀六道:「好。我跟洪朗一同押送張鯨出京。」


  幾炷香功夫后,錦衣衛大門外。張鯨穿著七品奉御的官服,蔫頭耷腦的站在馬車旁邊。


  忽然間,他看到了一個最不想看到的人:賀六。


  賀六笑著對張鯨說:「張公公,你出京到金陵赴任,這是天大的事兒。我特來送你上路。」


  張鯨渾身發抖,結結巴巴的說:「上,上路?」


  賀六點頭:「沒錯,此上路,非彼上路。走吧。」


  就在此時,一名百戶慌慌張張的跑向錦衣衛衙門。他一個趔趄,竟在賀六身邊摔了一跤。


  賀六斥責他道:「什麼事兒這麼慌慌張張的?」


  百戶答道:「六爺,昨夜前任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在家裡上吊自盡了。」


  劉守有聽說張鯨失勢,自知不保。以張鯨的性子定會向賀六招認,當年殺賀世忠,廢楊萬是他出的主意。他做出了艱難的決定:與其被賀六大卸八塊,不如自行了斷。


  劉守有在暗中跟賀六鬥了半輩子,從未勝過。這回,他總算勝了賀六一遭:他死的比賀六早,讓賀六失去了手刃罪魁的機會。


  賀六聽到這個消息,忽然一愣。他心中懷疑,劉守有的自盡,跟張鯨的失勢息息相關。


  賀六吩咐弘朗:「罷了,咱們出發吧。」


  上百名錦衣衛,護著兩輛馬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行了半日,眾人來到京城南郊的一座破廟前。


  賀六掀開車廂帘子,向車廂外望去。只見大雪紛飛。天地之間裹上了一層銀妝。


  洪朗騎著馬,來到賀六的馬車前,問:「六爺,這兒有個破廟。要不要在這兒歇息片刻躲躲雪?」


  賀六點頭:「嗯。把張鯨綁好,押進廟中。而後你們全部在廟外待命。沒我的令,不準進來。」


  洪朗照做。賀六進得破廟,發現這廟竟是武毅公廟,敬的是戚繼光。


  賀六轉頭,看著被捆成粽子的張鯨,開口道:「這裡只有你、我、武毅公三人。當著一個忠臣的面兒,殺一個奸臣。呵,有趣兒的很。」


  張鯨歇斯底里的大喊:「六爺饒命!當初出主意,派人假扮倭奴殺賀世忠的,是劉守有!劉守有才是罪魁禍首!」


  賀六冷笑一聲:「呵,你把罪責推給了一個死人。可惜,我無法找死人報仇啊。白笑嫣一條命,賀世忠一條命,楊萬一條命,你覺得我會饒過你么?」


  張鯨啞然。他沉默片刻,嘆了聲:「六爺,給我一條白綾,讓我自行了斷可好?」


  賀六乾脆的回答:「不行。」


  張鯨又道:「給我留個全屍可好?」


  賀六乾脆的回答:「不行。」


  張鯨閉上了自己的雙眼:「請六爺快些吧。」


  賀六凝視著張鯨,眼中似乎能噴出火!七十六歲的他,陡然抽出綉春刀。


  「蹭!」刀身與刀鞘,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這一刀,是為了我的夫人!」


  說完,賀六將綉春刀,狠狠的扎進了張鯨的右胸。


  「啊!」張鯨發出殺豬一樣的慘叫。


  「這一刀,是為了楊萬!」


  賀六將綉春刀扎進了張鯨的小腹。張鯨挨了這刀,只剩下進的氣,沒有出的氣。


  「這一刀,是為了這些年被你害死的那些忠臣!」


  賀六反轉刀身,砍在了張鯨的右肩上。


  「最後一刀,是為了我的世忠!」


  賀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綉春刀狠狠的砍向張鯨的脖頸!力道之大,竟讓張鯨的頭顱飛到了一丈之外。


  一代權宦,就此殞命。


  雙眼血紅,宛若殺神的賀六,提著綉春刀,走到了破廟外。


  他血氣上涌,兩腿有些發軟。洪朗連忙攙住了他:「六爺,您老沒事兒吧?」


  賀六指了指破廟外的一顆柳樹:「攙我到樹下坐一會兒。」


  洪朗攙著賀六,在樹下坐定。


  賀六道:「你們都進廟裡去吧。收拾收拾張鯨的屍首,別讓奸臣的血,髒了供奉忠臣的廟。我想單獨靜靜。」


  洪朗拱手:「是。」


  大雪忽然停了。天空放晴。


  很是奇怪,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不知從何處竟傳來了郎朗的童謠聲。


  「風也奇,雨也奇。


  風雨之中話黍離。


  黍離聲聲不忍聞,聞之含淚皆離席。


  風也奇,雨也奇。


  縱橫四海無強敵。


  看淡人間生與死,風聲呼嘯槍林逼。」


  賀六收起沾著一縷殷紅的綉春刀,抬頭看了看天。他回望自己的一生:那些殺戮,那些詭計,那些爾虞我詐,歸根結底,都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張居正、胡宗憲、戚繼光、楊煉、海瑞、俞大猷、楊博、王崇古。。。一個個忠臣良將的面龐,浮現在賀六面前。那些人奮鬥一生,他們所做的一切,亦是為了頭頂的蒼天,蒼天下的黎民眾生!


  可是,有什麼用呢?

  國勢由衰轉盛,由盛又轉衰。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君主一句話,便能讓忠臣良將們畢生的心血付諸東流。


  飛魚服,綉春刀,錦衣出,血滿朝。


  錦衣衛殺得盡貪官污吏,殺得盡通敵叛國者,殺得盡結黨營私者,殺得盡擾亂朝綱者。可他們卻殺不了全天下最貪,最惡的那個人!因為那個人是他們的主子!


  七十六歲的賀六,感覺自己陷入了困惑:我難道是有弒君之心的亂臣賊子么?我難道想帶兵殺進永壽宮,殺掉皇上么?那樣做又有什麼用呢?死了一個皇帝,又會有一個新皇帝騎在黎民百姓的頭上,視百姓為一個可多可少的數字。。。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三百四十八年後,公元一九一一年,甲子紀年,辛亥。武昌城頭的一聲槍響,終於結束了華夏五千年的封建帝制。所有華夏兒女,都該感激武昌城頭的那一槍。這是一句大實話。


  自然,這些都是幾百年後的事。


  賀六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奈何橋。


  奈何橋邊,無數人在朝他招手。


  白笑嫣身著一襲白衣,宛若天人。她朝著賀六喊:「六哥,快過來,十四年不見,你還好么?」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玉壺飛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美人依舊是美人。


  老胡拿著錫酒壺,朝賀六喊:「老六,別想那麼多了。你累了一生,該好好歇歇了。過來吧,陪我喝酒。」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酒仙依舊是酒仙。


  文忠公張居正朝著賀六喊:「老六,快過來,跟我說說,咱華夏的百姓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了嘛?」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名相依舊是名相。


  襄懋公胡宗憲朝賀六喊:「老六,東南的那些百姓,不用再受倭患之苦了吧?趕快過來告訴我。」


  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名臣依舊是名臣。


  忠直公楊煉朝賀六喊:「六爺,我要投胎了!告訴我,現在朝中有哪些奸臣。十八年後,我還要做個鐵骨錚錚的御史,斗貪官,除奸臣!」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諫臣依舊是諫臣。


  武毅公戚繼光朝賀六喊:「老六,舊閻王不公!我在陰司召集了八千戚家軍舊部,打下了閻羅殿,做了新的閻羅王。你快來吧,審善惡的判官一共兩員。左判官現在是海瑞海剛峰。右判官的位子,我給你留著呢!」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名將依舊是名將。


  賀六感覺自己腳下生出了一朵祥雲,輕飄飄的,徑直飛向奈何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大柳樹下,賀六合上了自己的雙眼。手中的綉春刀,滾落到了腳下。


  洪朗在破廟中待了半個時辰。他怕賀六受寒,拿著一件皮裘,走出了破廟。


  「六爺,天冷,穿上皮裘吧。六爺?六爺!」


  洪朗用力的搖晃了下賀六,賀六閉著眼睛,沒有半分反應。


  洪朗用手一探賀六的鼻息。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用盡全身的氣力,高喊一聲:「六爺,走好啊!」


  洪朗的這聲嘶吼,回蕩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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