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安定醫院裏的媽媽
夏明麗親自駕車，開往T市東郊。
穿過郊外一片片綠地與坐落其中的工業園區，她行駛了好遠，終於駛入一處遠離喧囂的莊園。
這裏依山傍水，萬裏無雲的藍天下，一汪碧綠的湖泊環繞著綿延的青山，煞是好看。莊園裏麵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把精致的木長椅，它們被各種綠色植物蔭蔽著，身後的山坡上還披著嫩綠的草坪。
在這種悶熱的夏天，這裏卻吹著徐徐山風。將車子泊入車位後，夏明麗望著青山碧水，不覺心曠神怡起來。
可這種舒暢感好似並沒有停駐在她心頭多久。每次她來這裏，看風景時就會不知不覺陷入一個仙境般的夢。卻又在夢境正酣時，又如天堂墜入地獄一樣的想起另外一個事實！
這裏，是一家安定醫院。是歐醫生自己出資建立的私人病院。
這裏的病人不多，都是歐醫生以前在公立醫院時的病人。那時候他從公立醫院辭職，那些仰賴他醫術的家屬又毅然決然的將自己家裏的病患送入他現在的私人醫院。
夏明麗給歐醫生打了個電話，而後直接來到他的辦公室。
“明麗，你來了。”歐醫生將手頭的醫學書籍闔上。夏明麗笑笑，顯然也沒任何拘束感，就像在家裏一樣，在他對麵拉開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這位年近四十歲的醫生，是她在七年前認識的。那時媽媽正在公立醫院治病，主治醫生還不是歐醫生。可因為一次她身上沒有醫藥費，將近被醫院驅逐時，還是這位好心的醫生施以援手將她以前拖欠的醫療費用補上並聲明自己以後擔當媽媽的主治醫師，媽媽才得以繼續在那家醫院治療。
而後，她就與歐醫生建立了醫師與病人家屬的關係。慢慢的，年紀相差將近二十歲的他們變成了朋友，歐醫生也像是她的父親一樣，當她開心時，她會激動的他分享；她困惑時，他會來耐心勸導她。
包括她的身世背景，包括她進入演藝圈，包括她做了狄宸的情婦，歐醫生全部知道。
他也曾試圖讓她放棄，可她對他表明了自己的決心，最終歐醫生選擇默默支持她。
在歐醫生的陪同下，夏明麗和他來到一扇大鐵門前，這個鐵門的目的就是把病區和外界隔離開來。這種空曠與深幽，好似訴說著裏麵住著的人都懷有無法言說的痛苦與不為人知的故事。
走進大鐵門，空間頓時開闊起來，一條很寬的走廊把醫生、護士辦公室和病房隔開。在一個很大的院子裏，年齡各異的女病人或坐或躺或站，見到她們熟悉的院長陪著一位新來的“陌生人”，這些女病人便用直勾勾、漠然的眼神盯著夏明麗。
住院樓的環境很好，暖色係的布置，每麵牆上還貼著淡雅的印花壁紙。歐醫生不怕這些裝潢被病人破壞，他隻是盡量不讓這裏像一處精神病院，他不想給病患的家屬一種壓抑的感覺。
在一樓女病房區，一位長相白皙清秀的姑娘朝歐醫生和夏明麗走來。她留著烏黑滑順的頭發，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要不是她穿著病號服，決不會讓人聯想到她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女孩。
夏明麗曾聽歐醫生說，這個女孩在發病前在夜總會工作，她為了養活遊手好閑的男友，淪落做了陪酒女。可後來還是被男友無情的拋棄了。
之後，經受不住打擊的她就瘋了。她得了狂想症，整天胡思亂想，幻想著有男人要跟她在一起，她不同意，那個男的就強奸她，她要報警抓人。
看見夏明麗來這裏，女孩像是對她有印象似的，很興奮的說道：“你好，我叫紀曉曉。”可她說著，卻又突然很恐慌的大叫起來，“有人要強奸我，他還強吻我，快報警抓他！”
溫柔純情的女孩，說完這句話時，眼中含淚，流露出一束讓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夏明麗看著她，幾許苦澀浮上心頭。為什麽在愛情麵前，女人傾盡全力的付出卻還是挽不住男人揮揮衣袖的肆意走人？
就像她和狄宸，無論她怎麽努力，他的心上終究不會留有她的一分一毫。
最後，他們走到一間鐵窗房間前停了下來。
歐醫生將門打開。裏麵，隻有一張極為簡單的單人床和木圓桌。按照夏明麗的要求，四周本是純白的牆壁已經塗刷成暖暖的鵝黃色。床沿坐著一個女人，背對他們，手中像是在擺弄著什麽。
“媽，我來了。”夏明麗輕喚，病床上的女人聞聲將頭轉了過來。夏母的額頭與眼角雖然都長了皺紋，可將近五十歲的臉依舊光滑白淨，尤其那雙眼睛，很有活力。她的短發齊耳，穿著藍白條相間的病患服。她全身幹淨整潔，並不像病院裏其他病人那樣總把自己弄得又髒又狼狽。
眼前，是她的寶貝女兒。夏母慈愛的笑，一臉很開心的模樣。
見她這樣安安靜靜，歐醫生似是很放心的將空間留給這一對聚少離多的母女。
夏母將歐醫生給她鍛煉智力的塑料魔方放下，“清漪你好久都沒來了。”
“媽媽對不起，是我太忙了。”夏明麗坐在她身邊，將來這裏之前買好的吃的與日用品袋子放在一邊的圓桌上，又從中拿出一顆妃子笑剝起皮來。
媽媽最喜歡吃荔枝。歐醫生說，精神病人常服用氯丙嗪類藥物，對肝髒有一定損害，所以平日的飲食中應多增加些糖分來補充人體內必需的維生素C和蛋白質。
夏明麗將晶瑩剔透的荔枝肉送入夏母口中，正準備拿出第二顆，就被夏母製止了。“別總忙著喂我吃，讓媽好好看看你。”
除了一頭打理成栗色的卷發之外，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與牛仔短褲，隨意紮著個丸子頭，她的女兒還像十幾歲那樣的清新自然。
“我家清漪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夏母來回打量著夏明麗，似是欣慰又似感歎時間如白駒過隙。
夏明麗微微笑了，卻有一抹無可奈何的失落感在心中閃現而過。
臨來之前，她特意洗去了一身胭脂濃妝。人前，她受盡非議；在生病的媽媽麵前，她必須搖身一變，裝成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女孩。
活著真累，夏明麗竟有種想哭的衝動。可媽媽近在咫尺，她卻不能在她的懷中撒嬌。
夏母顯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又問：“清漪你還在之前那個傳媒公司上班嗎？”
“嗯！媽，我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已經當上部門經理了。以後媽媽喜歡什麽，我都有錢買了。”
人說，謊言講十次就會變成真理。她每次過來醫院，都會為媽媽講述她那個“傳媒公司運營編輯”的office職業。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這樣有模有樣的敘述，連夏明麗自己都有種相信自己真是這樣的錯覺了。
夏明麗握著夏母的手，心疼的摩挲著。她想起那些年，媽媽犯過病折騰到渾身沒力氣，常求著她買些荔枝吃，可她們窮得連這種錢都沒有。
夏母為女兒開心。可她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一點，“可是為我看病需要花很多錢吧？清漪你的錢都是從哪來的？”
她最擔心的，是清漪為了錢而出賣自己的身體……
母親的話與憂鬱的神色，像是無意的將夏明麗心中各種調味瓶推翻一樣。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鹹的，各種滋味鋪陳在她的身體裏，漸漸混為一談變成了複雜的味道。可夏明麗臉上卻不露聲色的斂去了。像個撒謊老手，她故意皺眉，怨怨的看著夏母，“媽您想太多了。您當年的存款我手裏還有呢，而且就算沒錢了歐醫生也常常資助我啊。您不要把所有事都想得那麽悲觀好不好？世界上還是有好人願意幫助您女兒的！”
夏母見她如此有信心的模樣，眉宇舒展開來。卻又和每一位嘮嘮叨叨的母親一樣，還是不忘提醒一句，“記得，職場潛規則是絕對不行的。日子緊一點不要緊，絕對不能為了錢去當別人的情婦。”
情婦…媽媽當年就是因為這兩字連健康都搭進去了，這是她的禁忌，也是對於她這個女兒常年在外打拚最擔心的事實！
夏明麗身體輕顫了一下，眼波也隨之有些黯淡。她以為自己是最孝順的，可其實呢，媽媽最在乎的事，她一件都做不到。
“清漪你工作穩定，也要想想結婚的事了。你來這麽多次，我從來沒聽你說和哪個男孩子交往…”
不知是不是最近歐醫生為媽媽用的藥比較見效，夏明麗覺得今天的她特別的愛說，而且最重要的是，媽媽的精神很好，神智也很清晰。
按下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霾，夏明麗笑笑，再次為夏母剝了一顆荔枝，“這種事情要講求緣分對嗎？我可不是那種隨隨便便隻為練手而談戀愛的人。您不用擔心啦，等有男朋友了，我會第一時間帶到您眼前。”
話甫落，卻見夏母不再言語。她垂下眼簾，想到女兒這些年一直在為她本東跑西，連未來都要耽誤了。喉嚨像是被噎住，眼中也蒙起了一層水霧，“清漪，是媽對不住你…”
就在這時，房門傳來幾聲敲門聲。緊接著，一個穿著護士服的蘋果臉女孩從外麵探進頭來。
“夏小姐，我小叔叔有事找你。”說話的，是歐醫生的侄女歐小塘。她比夏明麗大一歲，經過了在其他醫院實習的生活，這剛從護校畢業便主動請纓來歐醫生的病院照顧病人。
夏明麗站起，知道歐醫生肯定是要和她聊聊母親病情的事，可她又看看母親，見她一副不願讓自己走的不舍模樣，頓時有些糾結。
歐小塘不愧是專業院校畢業，她用自己好聽的嗓音拉著夏母的手勸慰，“您女兒隻是出去一小下而已，馬上就會回來的。阿姨，我先陪您說會兒話好嗎？”
她溫柔的眼神配合著照顧病人時隨和的話語，像是給夏母無限信心，一下子就同意了。
夏明麗這才放下心來，急匆匆的出門。
歐小塘坐在床邊，代替夏明麗為夏母剝荔枝，還和她聊天：“阿姨，您女兒真的好厲害哦！三年來不但拍了好多經典影視作品，最近更獲得金星獎提名呢！”
夏母頓時一愣，雙眼瞪起，連送入口中的荔枝也不吃了！她不敢相信的看著歐小塘，令歐小塘頓時心底一陣寒戰。
她並不知道，自己以為是讚美的語言，卻是夏母最深刻的禁忌！
另一方麵——
辦公室裏的歐醫生將一張藥方遞給坐在桌子對麵的夏明麗，“你媽媽她的病時好時壞，我那天也和其他幾位醫師商量過，在她平日的藥中加入苯妥英鈉，再配合中藥與針灸一起治療。我已經為她選好最有療效又相對便宜一些的藥物，這樣也可以減少你的花銷。”
一談起母親的病情，夏明麗有一副什麽都不在乎也要把她治好的決心，“沒關係，隻要能讓媽媽病情好轉，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歐醫生點點頭，“好，那就這樣。明麗，這些錢等年底再說。”
“不。我已經欠您太多恩情了。”夏明麗搖頭拒絕，“現在醫院正是擴大規模的時候，我不能再這樣和您結算。再說您不用擔心了，我現在已經有能力來支付這筆錢。”
夏明麗看著對麵的歐醫生，眼神堅定而充滿信心，那樣子，竟讓他想起和自己初遇時的那個小女孩。
當時的夏明麗，身無分文，可眼神也是如此，她對他說：他的恩情，她一定會報。隻是請求他等一等，給她幾年時間。
現在，這個女孩子終於說到做到了。
可如果當初不是這種走投無路，她就不會進入魚龍混雜的演藝圈，更不會為情所困，傷透心腦。
現在的生活，她真的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