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5 陽光背後

  「你們幹啥?」這是從一側的簡易平房內鑽出一個身著破棉襖的中年男子,頭髮蓬鬆,鬍子拉碴,眼神污濁,手裡端著破洋瓷碗沖著張志遠大喊道。


  陸一偉準備上前,被張志遠攔了下來。他不顧塵土飛揚,裹緊風衣走了過去,熱情地打招呼道:「老鄉,你好啊。」


  男子直愣愣盯著張志遠,又斜著打量陸一偉,拿起筷子伸出舌頭,習慣性一舔,然後用筷子扎進碗里的饅頭,舉起來咬了一口道:「你們是要工錢的?」


  張志遠與陸一偉一對望,連聲道:「對對對,這不從外地來討要工錢嘛。」


  「回去吧!」男子揮手一揚,茫然道:「老闆都跑了,你去那要工錢?欠你多少?」


  張志遠伸出一隻手,男子冷冷地道:「50萬?」張志遠點了點頭。男子將饅頭丟進碗里,一臉幸災樂禍的樣子道:「乖乖!你算是真夠倒霉的,別指望了,一分錢都拿不到!回去吧,別等了。」說完,端著晚一挑門帘進了房間。


  張志遠倏然有了主意,既然男子不認識他,或許能從他嘴裡聽到不一樣的東西,隨即他撩起門帘走了進去,進去以後發現後悔了,差點沒噁心的吐出來。#160;

  天哪!不到10平米的房間內堆滿了東西,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房間中央按著一個火爐子,冒起的黑煙以及水壺冒出的水蒸氣混雜一起,煙霧繚繞,如同南方熏臘肉,嗆得眼睛都睜不開。最為恐怖的是房間里的氣味,腳汗味、體味、被褥味等等,按照比例調和而成,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張志遠站在門口遲疑了下,還是強忍著走了進來。陸一偉陪同著,乾脆將門帘掀開,讓外面新鮮的空氣進來。


  「喂!幹啥?快放下!」男子呵斥陸一偉:「好不容易積攢的溫度都放出去了,出去!」


  10月一過,南陽縣的室外溫度直線下降,白天最高氣溫不到20度,到了夜晚可以逼近0度,晝夜溫差相當大。這兩天剛好趕上大風降溫,大中午的太陽火熱,卻感覺不到溫暖。倒是這個臭氣熏天的小房間內挺暖和的。


  張志遠回頭示意,陸一偉極不情願地放了下來。對著男子道:「老鄉,你剛才說老闆跑了,跑哪去了?」


  男子將洋瓷碗往堆滿雜物的床上一放,道:「你們到底是不是討工錢的?發生這麼大的事都不知道?這老闆就一詐騙犯,卷著錢跑了!快走吧,要錢你去找縣裡!」


  男子不過是個看工地的,知道的也就這麼多。張志遠沒有再問,一臉凝重退了出來。


  走到大門口,不遠處就是石灣村,張志遠上車道:「走,我們進村子。」


  進了村子,張志遠示意陸一偉靠邊停車,就近選擇了一農戶家走了進去。


  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側的豬圈裡,幾頭未吃飽的豬仔正在哼哼呀呀叫喚著,蹲在門口的大黃狗警惕起來,撐直脖子站起來沖著張志遠犬吠,驚動了正在吃午飯的農家人。


  一婦女戴著圍裙走了出來,強光刺眼用手遮著眼睛問道:「找誰?」


  陸一偉上前一步,用南陽話道:「嬸子,我們是縣城的,來石灣鄉辦點事,不巧沒辦成,又趕上中午,肚子餓了,能不能在你家吃頓便飯?」


  婦女揚手一指,道:「出了村有家飯店,你們去那裡吃吧。」說完,沒好氣地往屋裡走。


  「嬸子,等等啊!」陸一偉攔住道:「我們去了,人家不開門,你放心,吃多少我們付錢。」#160;

  提到錢,婦女轉變了態度,與房間里的人徵求意見后,淡淡地道:「進來吧。」


  屋子裡生了火,加上太陽曬著,格外暖和。男主人見到兩位長相穿著不凡,急忙穿著紅秋褲從炕頭坐起來,露出一排大黃牙嘿嘿一笑道:「上炕,炕頭暖和。」#160;

  土炕對陸一偉不稀罕,對城裡人張志遠來說還算稀奇,他放下架子,拖鞋上炕,學著男主人盤起腿,體驗一把農家生活。


  男主人將一張小桌子端到張志遠跟前,拿起劣質的香煙遞給張志遠。張志遠沒有絲毫考慮,接過來點上,笑著道:「老鄉,你這小日子過得聽不錯嘛!」


  男子一臉憨厚,且嘴笨,依然是憨笑,道:「還好,還好!」然後問道:「你們是當官的吧?」#160;

  張志遠笑而不語,陸一偉急忙岔開話題道:「大哥,今年的收成如何?」


  男子笑容僵在臉上,煙頭掉在身上,急忙站起來抖落,然後撿起來繼續抽了兩口,才難以割捨地丟掉。嘆了口氣道:「一粒收成都沒有,土地都給征了。」


  正是張志遠關心的話題,他坐起來問道:「你家的地是因建設水泥廠征了嗎?」


  「嗯。」男子又點燃一支煙道:「我家有20多畝地,一家人全靠種地生存,一下子沒了土地,今後都不知該怎麼辦。以前,我家院子早就掛滿了玉米,你看,今年空空的,連一粒玉米都找不到。」


  張志遠驚奇,道:「不是都補償你們了嗎?」


  「是補償了!」男子茫然道:「那點錢還不等用就花完了,還不夠買糧食的,哎!」


  「補了多少?」張志遠追問。


  男子低沉地道:「一畝才補了100元,2000多剛夠今年開支,可明年呢?後年呢?沒人管我們的死活。」


  張志遠震驚了,這與他了解到的截然相反。他清楚地記得,在常委會議定補償價格時,每畝按300元,並額外補償搬遷費,青苗補償費等等,按照這家的情況算下來應該能上萬,可怎麼才只有2000多元?如此大的差價都去哪了?他沒有追問,又道:「當初徵收你的土地,願意嗎?」


  「怎麼可能願意?」男子道:「縣裡的,鎮里的幹部天天到我家軟磨硬泡,說一大堆好話,俺迷迷糊糊就簽字了。這一簽字,狗日的立馬翻臉,比翻書還快,這不,答應給我們安排工作,水泥廠的老闆都跑了,讓我們怎麼生存!我們去找鄉里,鄉里推到縣裡,縣裡說蘇市長調走了,不管事了,讓等新縣長來。我們可真是欲哭無淚啊,老祖宗留下的地就這麼糟蹋了。」說著,男子眼淚流了下來。


  但凡上訪的群眾,無非是找不到訴求的渠道。一層推一層,一級推一級,推來推去就不知道該找誰了,怪不得部分群眾做出過激的舉動來抗議政府的不作為。政府公信力的下降,也讓群眾失去了原來的信任,甚至站到了敵對面仇視,而我們的官老爺依然高高在上,不以為然,用高壓手段壓制。截訪,成了鄉里每年的主要工作。


  張志遠決定插手這件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趙四娃!」


  張志遠凝重地點點頭道:「四娃兄弟,假如現在讓你選擇,你是想要一份工作,還是土地?」


  「當然是工作了。」趙四娃道:「種糧現在遠不如從前了,還不夠買化肥的,但我就是農民,不種地能幹什麼。」


  「那你怎麼不去煤礦?」


  「你說二寶煤礦?」趙四娃搖搖頭道:「那地方不能去!村裡有在那裡上班的,到現在沒領到一分錢的工資。還有,在那裡上班就是將腦袋別到腰上幹活,不知什麼時候就一命嗚呼了,村裡都死了十來個人了,我孩子還小,不能沒了父親。」


  「死了十來個?」張志遠更加震驚。自己原先作為縣長,二寶煤礦死了這麼多人居然不知情。


  「可不是!」趙四娃道:「就在今年夏天,一個小煤礦冒了頂,一下子壓死6個人。據說,秦二寶人都往出挖,直接用鏟車將礦口子封上了。有3個是我們石灣村的,最後按失蹤一個人賠了6萬元,造孽啊!老天總算開眼了,將這群禍害全都關進監獄了,這得多虧張縣長啊。要不是他,這群惡霸依然橫行霸道。」


  得到群眾誇讚,張志遠卻笑不出來。他大膽問道:「四娃兄弟,你說水泥廠和秦二寶有關係沒?」


  「怎麼沒有?」趙四娃瞪大眼睛道:「我聽說秦二寶就是幕後老闆,從頭到尾就是他策劃的,他早就想要這塊地了,可一直批不下來。這不,蘇市長几天就給推平了,據說他要建焦化廠,水泥廠壓根沒有的事兒!」


  張志遠身子一傾,感覺天旋地轉。這一切,他都蒙在鼓裡。他問一旁的陸一偉:「這些事你知道嗎?」


  陸一偉搖了搖頭。


  事情到了這裡,一度中止調查的水泥廠事件又浮出水面,張志遠打算一定要揭開這個謎團。在此之前,他要查一查補償款的事,到底是誰拿走了群眾的利益?可是,查有意義嗎?蘇啟明和康棟調走,承辦人魏國強瘋了,就算是查出來,又能怎麼樣?

  官場上,好多事情不能深究。曙陽煤礦挖到一半牽扯出市領導,還搭上兩條性命,可見背後有多少見不得陽光的事情。現在的水泥廠事件,同樣是調查了一半,不得不被迫中止。面對深不可測的黑洞,到底有多少黑暗的力量寄生於陽光的另一面?或許,這本身就是一個偽命題,陽光的背後是什麼?是黑暗還是陽光?無人可知。卻更人留下太多的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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