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江東逝(改)
次日天剛亮,丹菲把眾人叫了起來,用了朝食便動身。因為要帶段寧江去找郎中治傷,就不能再走山路。眾人隻得冒險再度下山。
段寧江傷在腹部,走不動也背不得。還是丹菲想了個辦法,剝了樹皮做了個簡單的雪筏子,讓段寧江躺上麵,女孩子們一起拉。幸好下山容易,沒費多少功夫。然後花了五貫錢,從農人手裏買了一個板車。
四個女孩子走了半日,才終於找到一個有些人氣的小鎮。此處萬幸沒有遭受兵禍,醫館還開著門。
郎中看了段寧江的傷,眉頭緊鎖,開了藥後,對丹菲道:“你這阿姊傷得太重,若明日能退燒,倒還有救。隻是也要好好靜養數日了。”
丹菲道過謝,吩咐劉玉錦她們照顧段寧江,自己則出去尋找旅舍。
劉玉錦老實安分在簷下守著小爐熬藥,然後笨手笨腳地端著藥碗去給段寧江喂藥。走到門口,她抬頭就看見衛佳音正跪在榻上,正在段寧江身上翻找。段寧江昏迷不醒,衛佳音翻衣倒履,她也全無知覺。
“你在做什麽?”
衛佳音嚇得跌坐在榻上,還差點壓著段寧江。
“是你呀!”衛佳音鬆了口,“大呼小叫的,嚇死我了。”
“我問你在做什麽呢?”劉玉錦放下藥碗,看著衣衫不整的段寧江,眉頭緊皺,“你在找什麽呢?”
“什麽找什麽?”衛佳音手忙腳亂地給段寧江整理衣服,“我見她渾身太燙,就拿涼水給她擦擦身子罷了?”
劉玉錦將信將疑,“是麽?還倒你在偷她東西呢。”
“胡說什麽?”衛佳音麵色漲紅地斥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家都是空著手逃難出來,命都要不保了,哪裏還有什麽銀子?”
劉玉錦覺得她這話說得顛三倒四邏輯不通,可又一時想不出可反駁的,便幹脆放在一邊,幫著把段寧江的衣服整理好,又將她喚醒,給她喂了藥。
段寧江高熱不褪,到了晚上,已燒得渾身火燙。丹菲她們按照郎中的指導,拿冷水一遍遍給她擦身,可溫度依舊降不下來。郎中把脈後連連搖頭,直言叫她們準備後事。
眼看天色亮起來,床榻上,段寧江氣息微弱,體溫是降下來了。隻是女孩原本豐潤的麵頰凹陷,眼底泛著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卻是一副油盡燈枯之像。
丹菲握著段寧江綿軟無力的手,忽然有種物傷其類的悲涼。
她記憶最深的,是段寧江在女學裏錦衣華服、高貴矜持模樣。刺史之女,乃是蘄州一地身份最尊貴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麽不驕傲?記得她一顰一笑都很是講究,時刻謹慎自持,生怕損了自己名門貴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燴細食地養著,奴婢環侍地長著,尊榮金貴地嗬護著,才養出這麽一位端莊嬌貴的華族閨秀,最後卻是要這般潦倒狼狽地死在簡陋的旅舍茅席之上。
這怎能不叫人嗟歎?
恍惚中,手中冰涼的手掌將她反握住。丹菲回過神,對上段寧江一雙清醒的眼睛。
她下意識要起身,卻被段寧江用眼神製止住了。
段寧江朝對麵榻上正打盹劉玉錦和衛佳音掃了一眼,丹菲知道她有話要私下和自己說。
丹菲便把劉衛兩人喚醒,道:“阿江的燒褪了下來,似乎好些了。你們快去請郎中再過來看看。”
劉玉錦一聽段寧江好轉了,急匆匆跑出去請郎中。衛佳音扭扭捏捏地想留下來照看,反而被她一把拽走了。
等兩人走後,段寧江半掩著門,返回榻邊。
段寧江蒼白的臉上騰著兩片不正常的紅暈,精神卻是極好。丹菲看著,心猛地一沉,知道她這是回光返照。她腦子頓時有些亂,一下想到昔日幾個女孩在女學裏無聊鬥嘴的片段,又想到段義雲朝她淺淺微笑的麵孔,不知道說什麽的好。
段寧江倒是很淡然從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學裏,我也沒拿正眼瞧過你,沒想最後,卻是要勞煩你一回。很是慚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過是些小娘子的癡鬧玩耍罷了,如今國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們同窗一場,你有什麽事,盡可囑托我。我盡力而為。”
段寧江緩緩點了點頭,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後這幾日能遇到你,卻又是我的好運。我已是不行了,卻有你,也隻有你,能幫我完成這個事。隻是此事責任巨大,又充滿艱難險阻……怕你有個萬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願意?”
丹菲皺眉,心裏已經隱隱估計出了幾分。段寧江是個深閨千金,她所能涉及的危險之事,除了高安郡王勾結瓦茨,還能有什麽?
“我若不願意,你又如何?”
段寧江苦笑,“那我怕真的會死不瞑目。”
“為何不托付衛女郎?她同你素來親厚。”
段寧江搖頭,“她急躁膽小,遇事無主見,又稍嫌笨拙。這事托付給她,必然不成。同理,也不能托付劉女郎。”
丹菲哂笑一下,“她兩人倒是一般笨,可你就這麽信任我?不怕我轉頭就拿著這些東西去投奔韋鍾,換取榮華富貴?”
段寧江堅定地搖了搖頭,死死盯著丹菲,道:“你不會。你有俠義之氣,巾幗之風,斷不會作出此賣國求榮隻舉!況且……況且,為送這份東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讓他白死麽?”
丹菲靜默,緊抿著唇,雙目幽深地盯著段寧江。
段寧江卻是知道,她被說動了。這個賭沒有壓錯。
丹菲神色肅然中,卻有些掩飾不住的哀傷,教段寧江想起,段義雲偶爾來女學接妹子放學時,丹菲望著他時,露出來的那種儒慕又眷戀的神色。段寧江當初還暗自譏笑過這曹丹菲真是癡心妄想,沒想現下,她卻要用這私情,來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聲道:“你要我如何辦?”
段寧江吃力地抬起手,褪下了手腕上一個雙魚戲珠的銀鐲,交到丹菲手中。這銀鐲約莫一根筷子粗細,很是樸素不起眼。丹菲拿在手裏掂了掂,卻立刻察覺鐲子的特殊。
段寧江一字一句道:“我知你身上有父親生前給張將軍的書信,和部分憑證。那些憑證雖是真的,倒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那些文書公函,韋鍾和瓦茨權貴的書信往來,其實也不在我處。父親未雨綢繆,事發之前就先行將那些證據送往了長安。”
段寧江指著鐲子,道:“你估計已經察覺,這鐲子是中空的。半月前,我乳母的兒媳給在京城段府裏的父母寄了些皮料,裏麵就是那張郵驛憑券。隻是,那個包裹所寄之處,卻是我家在京城裏的一處雜貨鋪子。鋪子在長安西市的東南角,麵向光德坊的街上,叫豐滿家,掌櫃姓牛。你到了長安,拿著憑券去找牛掌櫃,還有這個玉牌,就可以取包裹。”
段寧江又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給丹菲,道:“包裹裏的東西極其重要,你必須親手交到我伯父手中。隻是……”
“怎麽?”
段寧江猶豫片刻,道:“我這大伯官拜禮部員外郎,與我父一母同胞,很得我父親信任。但是阿兄上京見過大伯,回來與我說他很不喜大伯。說他為人膽小自私,愛貪蠅頭小利,又愛鑽營巴結權貴。若阿兄說的沒錯,我這大伯就並不是可托付之人。”
丹菲道:“我會見機行事。隻是若你大伯不妥,那還有什麽人可托付?”
段寧江很茫然。她在蘄州長大,對京城段家叔伯親長和其他親戚都不熟悉,此等關於家族名譽和國家安危的大事,又怎能輕易托付不信任的人?
“我……我有個表兄,喚作崔熙俊,字景玉,是我姑母之子。他門第顯赫,祖母是魏國大長公主,姑父官拜中書侍郎。我未見過姑父和姑母,我這表兄卻為人方正,頗有膽識見地。若你覺得我大伯不可托付,就去找我表兄好了。他若不信你,你就同他說,答應我的昆侖奴和弗林犬,可惜用不著了。”
這話含著無限不舍與寥落。丹菲無語,段寧江自己則終於落下淚來。
“你放心。”丹菲輕聲道,“就算不為了你,為了家國天下,為了替蘄州百姓和我母親繼父報仇,我也會將此事辦好。”
“我信你。”段寧江氣息漸弱,抓著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賞你的……隻可惜……可惜……”
丹菲見她眼神開始渙散,暗叫一聲不好,忙道:“你且堅持住,郎中就快來了!”
段寧江蒼白的臉上浮起淡雅笑意,道:“不用了……我明白……東西,務必收好……裏麵……有圖……”
“什麽圖?”丹菲問。
段寧江卻不答,目光投降虛空,那抹笑意愈發甜美,被傷病折磨得枯黃憔悴的麵孔霎時迸發出晶瑩的光彩。
“阿爹說……待過完年……就帶我回長安,舉辦及笄禮……表兄……親事……”
段寧江聲音漸漸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風吹滅的燭火,霎那之後,一切就回歸沉寂。
等到劉玉錦她們請來郎中,丹菲正在為段寧江整理遺容。郎中早已料到此事,搖頭離去。
劉玉錦已是傻了眼,嗚嗚哭了一場。她雖然不喜歡段寧江,可沒想見她這麽淒慘地死去。
衛佳音一邊抹著淚,一邊過來幫著丹菲收殮。她的手在段寧江身上摸了個遍,忽然覺得不對。
“阿江那個銀鐲呢?”
丹菲抬了抬手腕,“可是這個?”
衛佳音兩眼發亮,連忙點頭,“對對,就是它。怎麽在你這兒?”
丹菲淡淡道:“段女郎說謝我照顧,把它給我,留作一個念想。”
衛佳音一愣,急了起來,“她什麽時候說的?我怎麽不知道?她明明說把這個鐲子留給我的!”
丹菲哼笑一聲,“那她又是何時說的這話,我怎麽也不知道?”
“你這是強詞奪理!”衛佳音叫道,“我看你定是見財起意,偷拿了這個鐲子!”
丹菲嗤笑,故意晃了晃手,道:“不提我救了你們倆的命,就說這幾日你們吃我的住我的,延醫看病買藥,那樣不是我掏的錢?這算下來林林總總都花了二十來貫,這個鐲子頂多值個五貫。欠下的十五貫,衛女郎你何時還我?”
劉玉錦也跳出來幫腔,“我看你才是見財忘義,想貪那支鐲子!還自稱是大姓之家的女郎,眼皮子竟然這麽淺,幾錢的銀鐲子都不放過。”
衛佳音又急又怒,臉漲得通紅,用力一跺腳,轉身就跑走了。
丹菲也沒管她,叫劉玉錦過來幫忙,一起把段寧江的遺容收拾好。
劉玉錦惋惜地歎道:“想她當年多風光,女學裏眾人擁戴討好,衣服樣式永遠最時新,妝花釵環總是最精美的。女夫子最喜歡她,總念她寫的詩。我還記得因為她吃不得水芹,女學午食裏,連道醋芹都無。如今……”
丹菲道:“所以,總有千般好,也得有命享才是。不論如何,首先都要活下來。”
段寧江死在異鄉,總不好讓她再做個孤魂野鬼。好在鎮外有一處化人場,丹菲花了幾貫錢,請人將段寧江的遺體抬去燒了,骨灰用一個瓦罐裝好,準備帶上京去,讓段家人安葬。
直到段寧江的骨灰裝好,都還沒見到衛佳音的身影。
劉玉錦鄙夷冷哼,道:“平日看她像一隻花皮狗兒似的跟著段寧江進進出出,諂言獻媚。現下看人家潦倒死了,連最後一麵都不來見一眼。也不想想,段寧江出城時若沒捎帶上她,她怕早就死在瓦茨彎刀下了。”
丹菲一言不發,抱著骨灰罐埋頭走。兩人剛繞過一叢枯木林,眼前忽然跳出四、五個大漢,堵住了她們的去路。他們衣衫襤褸,賊眉鼠目,一看既知是流寇。
領頭的大漢麵有刀疤,凶狠一笑,道:“小娘子哪裏去?乖乖把手裏的身上的東西都交出來,我留你們一條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