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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娘憶舊

  入冬後第一場盛事,就是太子長子滿月。


  東宮設宴,文武百官、士族名門,皆攜重禮登門道賀。


  丹菲隨泰平前往。在那裏,她、劉玉錦、衛佳音三人,再度聚首。


  不同以往的是,這一次,丹菲不再是卑微的奴婢。她穿著雅致端莊的宮裝,發髻高盤,珠花華貴,妝容清雅。她從容走來,笑容和煦,就同在場的那些貴族女郎沒有絲毫區別。她就像是個生而尊榮高貴的女子,一直養在溫室之中,從來沒有經曆過風霜。


  “那是哪家娘子?”


  “泰平長公主義女,段家的女郎。”


  “好大的氣派……”


  劉玉錦看到丹菲,頓時紅了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不論過去多久,也不論她如今什麽身份,她對丹菲的依賴依舊。一出了事,頭一個念頭,就是找丹菲訴苦。


  丹菲拉著她的手,啼笑皆非,“你怎麽還這般孩子氣?還記得我們幾人當初逃難時那灰頭土臉的樣子麽?落魄的官家女郎和鄉紳之女,有沒有命逃到長安都不知道。誰想過兩年後,我們會身穿錦衣玉服地坐在華堂之上?”


  劉玉錦不免感慨,“是,誰也沒想過我們會有今天。不——她從小就野心勃勃,一定想過。”


  劉玉錦指的,正是太子良娣衛佳音。


  衛佳音穿著一身橘紅撒銀宮裝,頭上牡丹富貴豔麗,站在太子妃身邊,笑得矜持自滿。她已是一副少婦風範,就是有些麵黃削瘦,顯然還沒從生產虧虛中徹底恢複。


  皇孫倒是長得白白胖胖,眉清目秀。孩子躺在小榻上,張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夫人們去逗他,他一動不動,像是在發呆。


  “怎麽傻乎乎的?”劉玉錦低聲對丹菲道。


  “這般大的孩子,都是一個樣。”丹菲怕劉玉錦失言,趕緊拉著她走了。


  出了門,萍娘迎了過來,道:“公主進宮去了,讓娘子在東宮自便。”


  劉玉錦驚訝,“萍……萍娘!”


  萍娘笑著欠身,“見過郡君。您似乎長高了些呢!”


  她們三人引來不少人側目,丹菲便挽著劉玉錦走進了園中,一邊把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事,說給她聽。


  “臨淄郡王?”劉玉錦一臉茫然,“這麽說來,你也身不由己。”


  “非也。”丹菲一笑,“你可下過象棋?他們拿我做兵卒。我自己呢,就算做不來帥將,也想爭個車炮。既然已經入局,就該變被動為主動,才能爭取到自己想要的。這樣也不枉入了這繁華一場!”


  劉玉錦似乎懂了,“那我和段……文將軍的事,你如何看?你不是對他……”


  丹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後化為一聲歎息。


  “我已是他妹子,過去的事,就當它過去了。你總要嫁人的,與其嫁個風流的紈絝子弟,還不如嫁他這個知根知底的。他為人雖然古板了點,卻是嚴謹自律,重情重義。他爹從沒納妾,他估計也差不離。你這性子,又呆又迷糊,笨手笨腳什麽都不會。若嫁去別家,上有厲害公婆,下有刁蠻小姑,男人再懦弱一點的,納幾房狐媚姬妾,你就等著被吃得渣都不留吧!”


  “不至於吧……”劉玉錦訕訕。


  “文將軍雖然是新貴,但是父母雙亡,文家族親也管不了那麽遠。你嫁進去就當家作主,自由自在,有什麽不好?你外祖母和舅母,是真的疼你,才會給你定這門親事。”


  劉玉錦思緒沉重,“我不知道,隻覺得心慌。”


  “要嫁人了,自然心慌。”丹菲又壓低聲音打趣,“日後,你可是我嫂子了!”


  “別說了!”劉玉錦臉紅心跳。她回想著段義雲英俊淩厲的麵孔,還有他一貫和煦的微笑,終於解開心結,對這樁婚事有了些期待。


  丹菲正色道:“他將來若對你不好,隻管告訴我。我替你教訓他!不過,他娶你是高攀,想必也不敢對你不好。”


  說笑間,幾名華服少女從岔路上走了過來,和她們匯在一條路上。丹菲她們自覺放慢腳步謙讓。對方卻是目不斜視,仰著高傲的頭顱,徑直和她們擦肩而過。


  “認識?”丹菲輕聲問劉玉錦。


  劉玉錦訕訕點頭,“領頭那個穿黃羅裙的,是韋家的一個女郎。聽說之前韋家一心想將她嫁給文將軍。”


  萍娘噗哧笑:“韋家到底養了多少個女兒,怎麽滿天下地嫁,都嫁不完?”


  “怕不少都和我一樣,隻有個義女名頭。”丹菲也譏笑。


  她們不想和韋家女孩湊在一起,便選了另外一條路,一直走到一座假山上,在涼亭裏坐下。這裏地勢高,有人靠近一眼即可望到,她們也可以放心交談。


  劉玉錦終於想到,“阿菲,你要如何嫁李崇?”


  丹菲指了指萍娘,“喏,女軍師就在這裏呢。”


  萍娘擺了擺手,“阿菲要做車炮呢,這可不單單是勾個男人那麽簡單的了。”


  “那該如何?”劉玉錦問。


  丹菲道:“萍娘也該同這丫頭說說。她就要嫁人,也需要你傳點經。”


  萍娘笑歎:“錦娘不同,本就要和那人做夫妻,耍太多心眼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再說這事又不是沒風險。一是怕被揭破看穿;二來,就是怕你先愛上了對方。”


  丹菲懵懂,“愛上了又如何?”


  “一旦愛上,便會心軟,會犯迷糊,會犯錯。你就再也舍不得算計他、作弄他,隻會一門心思疼他憐他,做盡一切事都為了他好。到時反而是他牽著你走,讓你失了主動。”萍娘道,“所以都說旁觀者自清,隻因旁觀者沒有投入情感進去。”


  “那便不愛就是。”劉玉錦不以為然。


  萍娘聽了,笑得不可自抑,“傻丫頭!情愛之苦,就在於身不由己。你口頭說得輕鬆,到時候卻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丹菲也苦笑,心中又是一陣酸澀,好半天消散不去。


  “瞻前顧後的,哪裏拿得出魄力去做事?”丹菲長歎,“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候再說了。”


  劉玉錦卻是對萍娘的話產生了無限興趣,追著問:“如何抓牢一個男人?”


  “想他所想,憂他所憂。天下女子大都可以操持家事,扶老攜幼。極少數的女子還能夠幫助夫婿建功立業。”萍娘抿嘴一笑,看著眼前兩張青春懵懂的臉,“他的偉業有你的一份,生活上,與你息息相關。離了你,便如同少了左膀右臂,三魂六魄去了一半。這樣,便就是你在牽著他的魂兒走,握住了他的命。”


  “聽著真不容易。”劉玉錦感歎。


  “可不是?”丹菲幽幽道,“這樣玲瓏剔透的女子,若是身為男子,早就自己創下一番功業了,何須依靠別的男人。這便是女子可悲之處。”


  萍娘笑道:“阿菲,這便是你總也不快樂的緣由。”


  阿菲亦笑,“是,我總不知足。”


  劉玉錦瞟向遠處,忽然皺眉道:“那不正是臨淄郡王妃?咦?同她在一起的那人……可是宜國公主?”


  兩大情敵聚首,何等精彩場麵,怎容錯過?丹菲急忙和萍娘望過去。


  遠處池邊木棧上,韋王妃果真正和李碧苒站在一處。李碧苒依舊穿著青色羅裙,頭戴粉白牡丹,素雅標致,風姿動人。韋氏則穿著絳紫衣裙,一頭珠翠也難掩她憔悴清瘦的容顏。


  她們一個是李崇的舊愛,一個是他正妻,本應該見麵分外眼紅,一言不合就掐起來才是。可也不知道李碧苒一張翹嘴說了什麽,韋氏原本還板著麵孔怨毒以對,片刻後,竟然逐漸緩和,最後甚至還笑了笑!

  劉玉錦瞠目結舌,道:“那日宜國公主來家中提親,我就覺得她口齒好生厲害,一番話堵得我一個字都說不出,還將我舅母哄得團團轉,把她當作了知心密友一般。”


  萍娘雙目深邃,嘴角浮著一抹冷笑,意味深長道:“有些女人是花,有些女人是水,有些則是妖魅狐蛇。而李碧苒此人,卻是霧。看不清、摸不透,亦幻亦真,亦虛亦實,千麵觀音一般。她對著不同的人,都會有一張不同的麵孔,誰也不知道她真麵目,隻當她是天下最溫善純美之人。”


  “段義雲提點過我,說她心機深。”丹菲低聲道。


  萍娘揚眉,“看來,段將軍是個心思縝密、明察秋毫之人。”


  劉玉錦心中一動,問:“她是怎麽做到的?”


  萍娘望著李碧苒的身影,譏笑道:“她?也不知她是天賦異稟,還是自學成功才。”


  “此話怎講?”


  萍娘沉默了半晌,似沉浸在回憶中。丹菲見她麵色沉鬱,正想說若不便就不用說了,萍娘卻又開了口。


  “李碧苒原本姓沈。她母親早逝,父親隻是個從六品的秘書郎,續弦的妻子又生了許多孩兒,她作為長女,估計在家中過得並不好。但她有個姨母嫁得好,給定平郡王做了側妃,十分得寵。姨母無出,見她可憐,便把她抱到郡王府裏,養在膝下。那年她六歲。”


  此時,李碧苒已和韋氏分開,又遇到了兩個貴婦,同她們談笑甚歡。


  萍娘漠然望著,道:“我家父是定平郡王族弟。我常去郡王府做客,便認識了李碧苒。我長她半歲,一群女孩,就我們倆半大不小,便常在一起玩耍。她剛進府時,瘦小羸弱,怯怯膽顫,最初也被幾個大孩子欺負過。不過她自幼生得漂亮,又一副溫順乖巧的樣子,漸漸贏得眾人喜愛。不但側妃視她如親生,郡王和郡王妃都極喜歡她。現在想來,她從小就看繼母臉色度日,自然學得精乖,慣會討好逢迎,怕成人的手腕都不及她。”


  “後來郡王妃病重,側妃代理掌家,她也跟著水漲船高,在郡王府中地位僅在兩位縣主之下。她聰穎機靈,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德言容功樣樣出眾。滿長安閨秀,她可謂佼佼者。我和她年紀相仿,總被長輩拿來同她比較,處處都不如她。說不嫉妒惱怒是假的。可李碧苒偏偏就有這本事,一副對你推心置腹的知己模樣,什麽話兒到她嘴裏都能說得比唱得還好聽。我人蠢笨,幾下就又被她哄了過去,還很是慚愧自己心胸狹隘。”


  說到此,丹菲和劉玉錦兩人都笑了。


  “不過那好日子也沒持續多久。”萍娘繼續道,“郡王妃去世後,郡王很快續弦。這新郡王妃和韋氏有幾分神似,眼裏容不得沙子。側妃首當其衝,被新郡王妃整治得苦不堪言。李碧苒本來就不是親生的,更是受盡了氣。她和李崇,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那年我們十二歲。記得是郡王做壽,府中大宴賓客。李碧苒沒資格上席,我便溜去找她,同她在園中玩耍,順便把那些權貴王公指認給她看——現在想來,這也是她求我的。她一個養女,認識權貴做什麽?可見那時她便存了心思。佩服!”


  萍娘不住點頭,確實有些發自內心地敬佩之意在。


  “後來我走開更衣,回來就見她不知怎麽衝撞了郡王妃娘家的侄兒侄女。那幾個小郎和女郎十分跋扈,讓她跪在地上給他們擦鞋。李崇便是那時路見不平,出手救美,和她認識了。”


  丹菲微微眯眼,“莫非……”


  萍娘讚許一笑,“不錯。那次之事,就是她一手策劃的!”


  “什麽?”劉玉錦驚呼,“她那時才十二歲!”


  “逆境之中長大的孩子,本就比旁人早熟世故。更何況李碧苒的姨母也不是個簡單人物。李碧苒許多計謀,都是她教導的。”萍娘手指繞著掛飾上的流蘇,道,“我也是後來聽那女郎對旁人訴苦才知道,是李碧苒先撞上她,踩了她的腳。她剛責罵了兩句,李碧苒竟然就噗通跪下來給她擦鞋。那女郎還沒回過神,李崇就已衝了過來。”


  丹菲和劉玉錦恍然大悟,“她這時間可算得真準!”


  萍娘感慨一歎,“那時李崇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年輕衝動,情有可原。少年郎見了美貌少女落難,受人欺淩,自然對她萬分憐惜。男人對女人的情,都先由憐而生。李崇那時又年少單純,初次動心,總是銘記得最深的。總之從那後,李崇便成了郡王府上的常客。有了臨淄郡王這麽一個靠山,李碧苒的日子也終於好過起來。”


  “一過數年,許多瑣事不便細表。李碧苒長大,出落得風姿卓越,縱使身份不高,也成了長安裏數一數二的名媛。京城裏不知道多少郎君思慕她,那些女郎們對她也又是嫉妒,又是羨慕。她在人前總是一副溫和秀雅的作派,謙遜多禮,處事周全圓滑。縱使有不喜她的人,同她結交後,也都被她降服。李崇更是對她情根深種,還當眾發誓非她不娶。但是她出身實在不好,就算嫁了也頂多做側妃。兩人的婚事便一直拖著。”


  “後來我父親被牽連犯事,全家被查抄,我也被沒入掖庭,和她沒再見麵。在掖庭裏時,聽聞聖上要找公主和親。不知怎麽,竟然讓定平郡王正式收養了李碧苒,封了她公主,將她送去了瓦茨。”


  “我當時極驚訝。我在掖庭磨礪過後,也通曉了許多人情世故,也看清了李碧苒的為人。以她如此精明圓滑、手腕多端,怎麽會倒黴地被送去和親?她做了皇家公主,就是李崇的族妹,兩人可是再無結合的可能了。”


  丹菲思索道:“她總不至於自己主動去和親吧?”


  “我想,就是的。”萍娘深深一笑。


  丹菲旋即明白過來,“她看不上那個側妃之位,寧可要更高的地位。和親雖然苦,但是好歹可以做瓦茨大汗的闕氏夫人。歸國後,又是堂堂正正、勞苦功高的皇家公主!這可遠比做一個郡王的側室要尊貴風光。”


  劉玉錦困惑:“她若沒歸國,可不就要在瓦茨那苦寒之地呆一輩子,做個茹毛飲血的野人了?”


  “也許,這就是個賭。”萍娘道,“她用終身來賭這一局。現在,她贏了。”


  “可……她也和李崇再無緣分……”劉玉錦呢喃。


  萍娘揚起一抹戲謔的笑意,“這便是我前麵說的,有關情愛之中的考驗。她舍棄了愛,才拚來了如今的地位。若她動了心,選擇了愛。那麽,她也許當初就做了側妃,然後再在內宅之中和韋王妃整日過招,蹉跎一生。換你們,如何選擇?”


  丹菲和劉玉錦都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池塘邊,李碧苒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其他的貴族少女正站在水邊觀賞著殘荷。


  酒宴就要開席,宮婢來請丹菲她們入座。


  殿中依舊熱鬧,丹菲心中留神,一眼就看到李碧苒正在和一位國公夫人談笑。那國公夫人一貫倨傲冷漠,卻被李碧苒哄得喜笑顏開,拉著她的手不放。


  “可是佩服?”萍娘在丹菲耳邊笑道,“若不同她為敵,倒是可以結交一番,多學學她的交際手腕。”


  “我是要與她為敵了?”丹菲反問。


  “你要得到李崇,不是嗎?”萍娘道,“李崇之於李碧苒,就像是自己的舊玩具。縱使不再玩了,也舍不得送給別人。正所謂,沒有真心之人,往往舍不得別人對她的真心。因為,若連那點真心都沒有了,她怕要迷失了自己。”


  丹菲皺眉,良久沉默,思索。


  “總有別的女子也追求過李崇,她是如何應對的?”


  “李崇對她情根深種,別的女子接近他,無非都用兩種法子。”萍娘回憶著,“先是模仿李碧苒,言行舉止,一顰一笑。可惜都是東施效顰罷了。見此法無用,便走極端。李碧苒清雅嫻淑,宛如皎潔玉蓮。那她們便嫵媚妖嬈,風流潑辣,像一朵火牡丹。”


  “管用?”


  萍娘譏笑,“偶爾調劑可以,新鮮感一過,還不是丟棄在一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李崇本就喜歡雅致婉轉、心思靈巧的女子。隻可惜雅致的氣韻可以喬裝,靈巧的心思卻做不得假。天下機敏之心能和李碧苒媲美的,沒幾人。”


  說罷看向丹菲,“你就是其中一人。”


  丹菲有些彷徨,又有些棋逢對手的好勝戰意。她自認比不過李碧苒這等無師自通的精明玲瓏,可她有萍娘在側,又有泰平、段義雲等人的家勢支持,值得一試。


  “我該怎麽做?”丹菲望著萍娘。


  “你自己覺得呢?”萍娘反問。


  丹菲略一思索,微微笑道:“首先,我該讓李崇打從心裏留意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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