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破茶館挺不起眼,後院倒是五髒俱全,有個煮茶的廚房並一個倉庫,還有三間能住人的廂房。
三間廂房裏最小的那間,住的就是蔣六兒和程目了。她們進屋的時候,程目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著說夢話,趙慕鳶上前看了一眼,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呢,比蔣六兒還小一些,搭在被子外麵的半條胳膊用破布草草的裹著,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果然是在發高燒。
站在一旁的蔣六兒看到她的動作,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瀲枝,去打些水過來,給他敷在腦袋上。”
瀲枝應了一聲,剛要往外走就被蔣六兒攔住了,“還是我去吧。”
讓小姐的丫鬟來伺候程目,太說不過去了。
“你這個樣子.……還是先歇著吧。”瀲枝看著他傷痕累累的臉,抿嘴笑笑,快步走了出去。
等到瀲枝打完水,擰了毛巾剛放在程目額頭上,葉嬤嬤就領著大夫進來了。
“先給床上那個看看吧。”趙慕鳶指了一下,然後扭過頭對葉嬤嬤說道,“這孩子看不出來,年齡這麽小,煮茶的手藝可不比瀲枝差。”
聽她這麽說,蔣六兒總覺得有些怪異,明明程目比她還要大幾歲才對,怎麽反被叫做孩子了。
葉嬤嬤笑道:“那倒真是可造之材。”
瀲枝也笑著說道:“小姐也是一直高抬我了,我和他差不多的年紀罷了,人外更有人嘛。”
蔣六兒便接話道:“小姐有所不知,程目是從小長在茶園的。”
“後來那茶園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程目的家人也都被燒死了,隻剩下程目一個僥幸活了下來。”
三年前,程目衣衫襤褸的站在茶館前,瘦的肋骨根根可見,臉上全是灰,看到有人過來卻依舊是笑出了一口白牙。
“你們這裏招沏茶小工嗎?我懂茶。”
當時丁掌櫃看他像個乞丐一樣,不耐煩的驅趕著他:“滾開滾開,別擋了我們的生意……”
“我不要工錢。”
程目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丁掌櫃的生音戛然而止,“不要工錢?”
“對,不要工錢,隻要能吃飽,有地方住就行。”
程目的到來,隻不過是給丁掌櫃多了個免費的出氣筒罷了,動輒打罵不過是輕的,這一次,更是直接踢翻了灶上的熱水,才會將程目燙成這個樣子。
蔣六兒去求他請個大夫過來,他卻死活不願意,被求的不耐煩了,便開始對他也動手,然後才有了趙慕鳶過來時看到的那一幕。
“英雄不問出處,他的手藝足以讓人忽略出身。”趙慕鳶聽完他的身世,很肯定的對蔣六兒說道。
這時查看完傷勢的大夫走過來,凝神打斷了幾個人的談話。
“小姐,這位病者的燙傷有些嚴重,又耽擱了幾日,我隻能先開個方子讓他服下,但能不能撐過來,老夫也不敢保證。”
“他一定能撐得過來。”蔣六兒看了眼床上那道身影,堅定的回答著,然後又衝趙慕鳶直直跪了下去,“求小姐救他。”
隻要小姐願意讓大夫開方子抓藥,程目活下來的希望就大了許多。
“男兒膝下有黃金。”趙慕鳶看著他,“起來吧,人,大夫自然會盡力救。煩請大夫開方子吧,還有這位,也要勞煩大夫幫忙看看。”
“醫者本分,小姐不必客氣。”那大夫走過來先是看了看蔣六兒的傷勢,“這位倒不嚴重,都是些皮外傷,我兩道方子一塊開了吧。”
大夫說罷便提筆去寫方子,然後交給了葉嬤嬤去抓藥。
趁著這會兒功夫,趙慕鳶也和他說清楚了自己的身份,蔣六兒一開始隻是猜測,這會兒聽到她說清楚之後,心中幾番翻湧。
“當年,我是被小姐的母親救回來的,是他讓我在這茶館有了落腳之處,不再為溫飽發愁,如今夫人已經去世,我也沒能報上恩,反而現在還要小姐來幫我,真是.……”太丟人了,蔣六兒忍不住攥緊拳頭,低下了頭。
“心善,可是不圖恩的,你這樣說,便是辱沒了我母親的心意。”趙慕鳶笑笑,“況且,以你和程目的本領,將來定會有出頭之日,不該待在我這小破茶館裏荒廢自己的。”
蔣六兒聽她這樣說,心裏瞬時間一慌。
“小姐這是要趕我和程目走嗎?”
“是要把茶館給賣了。”
“小姐!”蔣六兒的聲音忽然有些高,隨後意識到不妥便又壓下聲音詢問她,“好好的茶館,小姐為何賣掉?”
“隻虧不盈的鋪子,留著作甚?”
“隻是暫時罷了!”蔣六兒大聲道,“若是丁掌櫃好好掌管茶館,定然會好起來的!”
“這麽說,你還願意讓他來當掌櫃?”趙慕鳶笑著問他。
“自然.……不願。”蔣六兒說完意識到不妥,又補了一句:“不過,一切都憑小姐安排。”
“如果是讓你當掌櫃呢?”
“我?”蔣六兒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片刻的迷茫,隨後便堅定的點點頭,“若是小姐將鋪子交給蔣六兒,蔣六兒定然不會讓小姐失望!”
“你能做到什麽地步?”
“一年之內,讓茗香館,名揚金陵!”
一年之內名揚金陵啊,似乎有些難呢,不過,人不能隻看眼前這一葉之大,說不定就做到了呢?
“好,就以一年為約。今日起,我便將茗香館交給你了。”趙慕鳶說完,起身站在他麵前,抬手放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下,然後笑著轉身離開了,抬腳跨過門檻之際,忽然又停了下來。
“瀲枝,把東西留下來吧。”
“是,小姐。”瀲枝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蔣六兒。
出了茶館,趙慕鳶抬起頭看著天空笑了笑,她可是隻想做個吃喝不愁,仆婢環繞的千金小姐,一直這麽下去多好。
人活一世,雖各有命,卻不能安於命啊。
“回府吧。對了葉嬤嬤,派個人守在茗香館,一來隨時看顧著程目的傷勢,二來……以免那個丁掌櫃鬧事,等他醒來讓他自己滾回家吧。”
吩咐完這些,趙慕鳶覺得心情有些憋悶,便沒急著坐馬車回去,和瀲枝兩個人慢悠悠的在街市上轉悠。
大周朝治下嚴謹,因此朝風還算開放,不拘束女子外出,也沒什麽男女七歲不同席這些規矩。
“絨花,便宜又漂亮的絨花,小姐要不要買一朵回去戴戴?”
趙慕鳶停下腳步,看著那婦人攤上五顏六色的絨花,她對這些不怎麽感興趣,長姐倒是喜歡,但長姐買來也不戴,隻是攢著放在匣裏好看。
“小姐是給大小姐買嗎?”
“對啊,你看這朵怎麽樣?”
“大小姐喜歡湖藍色,這朵應當更好看。”
“也是.……那就買兩個吧。”
兩個人正隨意聊著絨花,耳邊忽然一陣嘈雜。
“馬驚了,馬驚了!快讓讓,快讓讓!”
那賣絨花的婦人聞言,也不賣絨花了,一把兜起攤布,往街邊的鋪子裏麵跑。
“小姐!”瀲枝見狀也忙把她護在身後往後退,四周所見路人皆慌忙退避,趙慕鳶拉著瀲枝的衣服,生怕她被人衝散到外麵,再出了什麽意外。
正隨人潮往後退著,忽然,她看著路中間那隻搖搖晃晃的小貓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前麵的瀲枝便不小心踩了她一腳,忙轉身有些急切的問她:“小姐,怎麽了?再往後退一些吧……”
趙慕鳶沒有看她,忽然鬆開了手衝出人群,瀲枝被她這動作嚇得臉色煞白,想要拉她回來,卻最終是沒有來得及,眼睜睜看著她跑到路中央蹲下,與此同時,那匹馬的前蹄也已經落了下來。
“小姐!”她尖叫一聲,拚命撥開人群想要過去,等到她終於站在最外麵的時候,雙腿發軟癱坐在了地上。
正午的太陽照著滿地的鮮血,就像她小時候,她和街坊鄰居一起去看斬頭刑的時候,那一次的血腥就足夠她記一輩子了。
趙慕鳶抱著那隻貓時才發現,原來它的眼睛是看不見的,難怪啊。
她站起身,看著身後手執長劍的少年,又看了一眼血泊中馬的屍體,淺笑著衝他微微彎腰頷首。
“謝謝你啊。”
“不客氣。”
少年看了一眼她懷裏的貓,趙慕鳶沒有在意,側頭喚了一聲瀲枝。
“瀲枝,我們走了。”
瀲枝依舊是麵色慘白,卻還是強作鎮定的站了起來,跟在她身後慢慢往回走,卻沒想到那黑衣少年緩緩收回劍,也跟在了她身側。
“那隻是貓。”
“我自然看得出來。”趙慕鳶笑笑,還是隻牙沒長好的小奶貓呢。
“你可以讓你的丫鬟去救它。”少年有些不能理解,這些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不是應當最喜歡這樣做了嗎?喜歡的東西有人巴巴捧到眼前,遇到害怕的東西也要把別人推出去擋在麵前。
“生命啊,貓如是,丫鬟如是。”
趙慕鳶淺笑著說道,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小貓嘴邊,感受著貓咪嘬著她手指的動作。
也許她可以安全救出貓咪,也許救出貓咪她卻死了,也許,她和貓咪今天都喪命於馬蹄之下。
可是,誰知道呢?那結局。
她隻是為現在感受著一條鮮活的生命而開心。
少年停下腳步,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生命,在有的人眼中如草芥,在有的人眼中,卻是世間最溫柔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