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不識字的原因

  魚幺/文

  無是非在住持禪房外整理了一下衣服,清了清喉嚨,輕輕推開房門。他從門縫往屋裡探出個腦袋,那動作跟看廟門的小和尚一模一樣。


  聽見推門聲,屋裡六個光頭突然齊刷刷轉過來,見是無是非,眾人竟默契地皺起眉,更有一人發出明顯不悅的一聲:「哼!」


  無是非笑嘻嘻地說:「喲,諸位師兄都在呢?師父也在啊,幹嘛呢,聊天啊?」


  他說完從門外走進來,舉起右手狠狠啃一口手中的柿子,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小師弟說師父找我,沒想到還找了另外五位師兄?巧得很啊,阿彌陀佛。」


  「無是非!你又晚歸!還不趕緊過來!」


  大師兄脾氣最暴躁,為人最古板,也最看不慣無是非這副弔兒郎當的模樣。無是非懷疑他每次看見自己是不是都要血壓飆升,光溜腦袋上一根根青筋血管爆起來,他都替他難受。


  「大師兄,你怎麼又生氣了,消消氣,消消氣。」


  無是非笑嘻嘻地走過來,在空著的一個蒲團上坐下:「是不是沒吃飽?沒吃飽人就容易暴躁,我的柿子分你咬一口……」


  他說著把啃到一半的柿子遞給那和尚,對方冷哼一聲扭過頭去,只看著住持說道:「師父!今天一定要處置無是非。這斯整日遊手好閒,早課不上,晚修不修,從早到晚不見人影,只知在山下胡作非為,大鐘寺的好名聲都被他敗光了!」


  無是非撇撇嘴,見他不理自己的柿子,便收回手又啃了一口,嘴裡還嘟嘟囔囔:「本來咱家也沒啥好名聲,成年累月不見人進廟燒香,佛祖像都破得掉泥渣。」


  「不得對佛祖不敬。」


  住持原本一直閉眼打坐裝死,聽見無是非嘟囔,這才微微睜開眼睛:「了非,你且說你師兄問責的有無道理,是否早課不上,晚課不修?」


  了非是無是非的法號,他的名也是住持取的。


  無是非,了是非……看得出方丈非常怕他惹是非了。不過無是非心知自己這一輩子是不可能不招惹是非的,住持的好意他只能心領了。


  無是非對自己的名字挺有歸屬感,但是對「了非」這兩個字卻總是沒感覺,大約因為從心底不覺得自己是個和尚吧?


  無是非就知道住持要拿個錯處處罰他,好給大師兄出氣,要不然他肯定又要嚷嚷著把他趕下山,住持簡直對大師兄寵上天,每次都要罰他。


  無是非啃完手裡的柿子,隔著老遠把柿子蒂投進角落的垃圾桶:「師父,我不上早課晚課,是因為去做正事了嘛。不信你去廚房看看,我化了……」


  「是,還是不是,哪裡來的這諸多廢話。」


  住持嚴厲地瞥了無是非一眼,只不過他鬚髮皆白,慈眉善目,這一眼對他沒什麼威懾力。


  無是非翻個白眼:「是——」


  「既如此,那就罰吧,今晚你不要睡了,就在佛堂抄經。」


  無是非抗議道:「你還不如打我一頓!」


  讓他抄經書?這不開玩笑么!他字兒都不識,筆也不會握,更別提寫了,抄一夜經書還不得抄廢了?

  「就這樣定了。」


  住持說完就朝坐在中間的和尚說:「了悟,你去廚房看看,把了非化到的飯食處理一番,儘快用過晚飯,讓他去抄經。」


  了悟是個有點胖胖的和尚,笑起來很可親。他從地上爬起來應道:「是,師父,弟子這就去。」


  無是非坐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了悟,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了悟猶豫一下,指著無是非說:「師父,弟子一人忙不過來,讓六師弟來幫忙吧。」


  他說完意識到自己的意圖好像太明顯了,不自在地搓著手「嘿嘿」笑道:「廚房裡的事,六師弟……比較、比較擅長……」


  「好好好!我去給三師兄幫忙!」


  還沒等住持發話,無是非就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我給三師兄打下手!」


  住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右手邊的大弟子,嘆口氣道:「那你便去吧。」


  「師父!」


  無是非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推著了悟往外走:「快快快!別耽誤了眾位師兄吃晚飯啊!」


  好歹逃到廚房,無是非總算鬆了一口氣。說是幫忙,他其實只坐在一旁看著火罷了。了悟出家之前在飯館里當過廚子,後來家裡遭了災,求到大鐘寺,住持見他還算有慧根,就將他留了下來。


  無是非聞著空氣里瀰漫的麵餅被熱鐵煎熟散發出的焦香味兒,心裡有些嘀咕——住持所謂的有沒有「慧根」,其實就是看這個人對寺里來說有沒有用吧,他怎麼看都不覺得三師兄跟所謂的「慧根」沾得上邊。


  「六師弟,以後不要再惹大師兄生氣了。」


  無是非正發獃,了悟已經將一張餅烙好,甩進笸籮里,然後又開始烙下一張。他一邊揉面一邊背對著無是非嘮叨起來:「一次兩次還好,你總惹他生氣,師父也不能一直護著你。」


  無是非掐根麥稈叼在嘴裡,這些麥稈堆壓了一季,有股枯草味道,倒是不臭。他嚼著聽著,心生鬱悶。


  「我哪兒惹他了,是他惹我,他看我不順眼。」


  ——不過真能讓住持把他趕出大鐘寺也好,他早就覺得當和尚麻煩,有時候好不容易在山上抓住只兔子,還得跑出去老遠偷著吃,干他那些「生意」也不方便,如果被住持知道了,肯定要把他屁股打爛。


  了悟回頭看他一眼,不贊同道:「說什麼胡話,師兄弟之間哪有看不順眼的說法。」


  無是非哼道:「怎麼沒有,了塵就看我不順眼。我把他當大師兄,他把我當師弟了嗎?一見我就吹鬍子瞪眼,管得比師父還寬。」


  了塵就是他們大師兄的法號,按理說無是非是不能叫師兄的法號的。


  「大師兄說你那些也沒錯。」


  了悟手裡快速地桿出來第二張餅,一邊說道:「他為人嚴謹,對自身要求極高,你總是這般玩世不恭,他作為師兄自然要教育你。」


  無是非沒反駁,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不是個合格的和尚。但是他還真不能去爭取這個「合格」,大鐘寺現在這種情況也不允許他「合格」啊,如果連他也「合格」了,廟裡的和尚都得餓死。


  至於了塵……他確實沒壞心眼,但是想法與無是非南轅北轍,他期待大鐘寺有一天能歸編府城的寺廟體系,這樣一來他們每年就可以得到一筆錢,和尚們生活也可以有所依憑。但是府城的廟宇對下面的小寺廟要求嚴格,對外倒是說要會一直選拔行為規範的寺廟進入他們體系,所以在了塵眼裡,無是非就是匹害群之馬,他們到現在都沒歸編府城也都是他的錯。


  這麼大人了還能保持著一份天真的心態也算件好事吧。按照無是非的觀點,他覺得即便大鐘寺每個和尚都成為得道高僧,府城那邊也不會理會他們,他不相信這些官方的人,更何況「轉正」之前廟裡的和尚難道要活活餓死?

  了悟見無是非沒再說話,以為他服軟,也不再繼續說這件事了。他將麵餅烙好之後,從鍋里起出來,整整五大張,摻了大量野菜和少許麥麩,烙得厚厚的,足夠整個大鐘寺的和尚填飽肚子。


  儘管無是非帶回來了兩袋白面,了悟還是不敢把所有的東西都拿來吃的,這麼奢侈的事情就算在秋收季節也不能做,眼下年還沒過,春天還早,還是得省著吃。


  無是非也不是神仙,他不可能每天都帶回來這麼多糧食。


  無是非幫了悟抬著笸籮和碗筷去大堂,準備開飯。了悟突然說:「六師弟,白面雖然好吃,卻沒糙面便宜。」


  無是非歪頭看看他,隨即嘿嘿地起來:「三師兄,我出去化緣,自然是善主給我什麼就化到什麼,我也不能跟人家要求白面還是糙面啊。」


  了悟看著他搖搖頭——這些東西一看就是拿錢買的,他又不是傻子,無是非只不承認罷了。不過了悟也沒打算硬要戳穿他,該提醒的事他都提醒過,希望他能多注意些。


  和尚們吃飯都聚在大堂,面對面圍著長桌坐,也算熱鬧。只不過無是非今天特別點兒背,他對面坐的正好是了塵,對方一邊吃飯一邊嚴厲地盯著他,盯得無是非食不下咽——就算勉強咽下去,他也一定會消化不良的。


  於是他匆匆吃了幾口飯就準備離席,了塵在他背後嗤笑一聲:「師父罰你抄寫經書,你往哪兒去?禪房在另外一邊。」


  無是非回過頭咧咧嘴:「我去廁所,不行啊?」


  早就知道躲不過這頓處罰,現在被了塵提醒卻覺非常不爽。


  不得不說住持每次的處罰都能戳到無是非的痛處,他今晚必須把金剛經抄兩遍才能睡覺。這是無是非最頭疼的,他不認字,也不想學認字,一看書他就昏昏欲睡。當年住持也不是沒教過他,死活不學,再逼他就嚷著要還俗。後來住持大約也覺得無是非是塊朽木,便歇了那個心思。


  以至於他到現在還不識字。


  只是,住持終究沒徹底放棄無是非,他不能逼無是非學認字,就罰他抄經書,總算能跟「字」親近親近,說不定哪一天他突然就開竅了。但是罰了這麼多年,也沒見他有什麼要開竅的跡象,而且只要一看這個書……一看這個書就……


  無是非耷拉著眼皮盯著經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照葫蘆畫瓢,畫了沒幾個字,突然一頭栽在桌子上,睡過去了。


  書與他來說,是最好的安眠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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