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縷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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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葡萄架下,一邊講電話一邊抬手去輕碰頭頂上結成一串串的葡萄, 陽光透過濃密的綠葉, 細碎地篩進她滿是笑意的眼底。
「媽媽您開心嗎?」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要去A市參加化學競賽,距離太遠, 老師特地訂了機票, 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
她嘴角笑容凝住,忽然間,天色驟變, 狂風大作, 陽光、葡萄架和手機那端的媽媽都消失了。
接踵而來的是陣陣劇烈顛簸,以及混雜了男人女人的各種尖叫聲,像要撕碎人的神經一樣, 將陳年從短暫的夢境中扯了出來。
眼前的一切……是夢嗎?
機艙里的燈全滅了, 舷窗外卻亮如白晝。
乘務長有條不紊的聲音在繼續說著:「……不平穩氣流, 有顛簸, 請大家系好安全帶, 不要離開座位,洗手間將暫時關閉……」
原來只是遇到不平穩氣流。
隨著側壁板燈在客艙里重新亮起,大家情緒稍緩。
這時, 窗外又有幾道閃電齊齊炸開, 轟隆雷鳴彷彿也炸在耳側。
「看!發動機冒煙了!」
不知是誰喊了這麼一句, 客艙里驚起的動靜幾乎蓋過了乘務長流利的英文播報——
「我的天啊不會報廢了吧……」
「只是尋常氣流怎麼會顛得這麼厲害!?」
「就是!」有人附和,「別整那些虛的,要真有什麼事,提前說一聲,老子也好準備遺言。」
人在驚慌時候是最經不起刺激的,尤其是「遺言」這樣敏感的字眼,一對年輕情侶握著手,女孩嚇得都快哭出來了。
「淡定淡定,顛簸過了就好,再說不是還有另一個發動機嗎?」
「大不了就返航唄!」
陳年心裡贊同這種觀點,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而,情況似乎並沒有這麼樂觀。
燈光撲閃幾下,又全滅了。
客艙沉入一片全然的黑暗和死寂中。
接著,像有無數把鎚子在重重擊打飛機,顛簸和大幅度的搖擺,彷彿一面預謀著解體飛機,另一面封殺著人們的神經感官。
一秒,兩秒……
人們遲鈍的理智零散回籠,尖叫哭喊成了唯一的本能。
乘務長的廣播只剩下反覆一句話,語氣也越發急切:「請大家系好安全帶,不要離開座位!」
陳年聽話地坐著,一動不敢動。
是錯覺嗎?她怎麼好像從乘務長竭力保持平穩的聲音里聽出了哭腔?
難道……真的會死?
又是一陣天旋地轉,這次連行李架都被撞開了,如果不是有安全帶,估計連人都會飛出去。
陳年緊閉雙眼,聽著頭頂上的各種行李像熟柿子一樣「砰砰砰」接連掉落,心臟好似一抽一抽地往嗓子口跳。
她不想死!
如果她死了,媽媽怎麼辦?外婆怎麼辦?以後誰來照顧她們?
「小姑娘,別怕,不會有事的。」
陳年感覺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她淚眼朦朧地看過去,那人朝她溫和一笑,「我們要對整個機組有信心,也要對自己有信心。」
她怔住了。
坐在旁邊的這個中年男人,除了頭髮微亂,臉上絲毫看不出慌色,陳年隱約記得在客艙動亂時,他還幫忙維持秩序。
「真的……不會有事嗎?」
男人再次給了肯定回復。
陳年心裡還是很害怕:「能告訴我,您此刻在想什麼嗎?」
心裡要想著什麼人、什麼事,才能這般臨危不亂。
男人沒有回答她,側頭看向左側。
陳年下意識跟著看過去。
借著窗外閃電的光亮,她看到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被媽媽緊緊抱在懷裡,媽媽淚如雨下,小女孩卻朝她咯咯地笑,舉著小手去摸她的臉。
小女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經歷著什麼可怕的事,她不知道絕望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她大概只會覺得行李掉落看起來很好玩。
男人收回目光,對陳年說:「我在想,我的女兒。」
陳年還來不及反應,飛機突然像失去控制一樣垂直墜落,這是她最熟悉的自由落體運動,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
客艙里,幾乎所有人都嚇破了膽子,絕望的叫聲不絕於耳。
陳年緊咬著牙,淚水蓋過面頰。
有人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她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用盡全力回握。
沒有人知道墜落的盡頭在哪裡,但大家心裡都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幸運的是,飛機在墜落了不知幾百米后又穩住了高度……
這時,一道沉穩有力的聲音在客艙擴散開來——
「我是本次航班的機長程遇風,我受過專業訓練,也有著豐富的應對經驗,一定能把大家安全送回地面。」
「目前你們唯一且必須要做的,是系好安全帶,待在座位上。」
作為飛機上的最高指揮,機長的這番話多少安撫了眾人的情緒,陳年心底繃緊的那根弦也稍微鬆了松。
沒事的沒事的,一定不會有事!
她偏頭看旁邊的男人,卻見他眉頭一皺。
幾乎是同一時間,飛機又再次從高空垂直跌落,就像跌落一層又一層的地獄,不知哪一秒會掉進死神懷裡。
陳年前面那個頂著一頭紫發的少年嚇得哭出聲來:「媽!媽媽救命啊……」
陳年頭暈眼花,喉嚨堵得說不出話,在心裡大聲喊:「媽媽我愛你!」
***
35分鐘前,S市機場。
「S市地面,昭航1303,請求起飛條件。」
「昭航1303,起飛使用跑道19,地面風300,5米每秒,能見度4000米,修正海壓1023。」
機長程遇風複述:「跑道19,修正海壓1023。昭航1303。」
「地面,昭航1303,停機位108,請求推出開車。」
「昭航1303,可以推出開車。」
「地面,昭航1303,推出完畢,請求滑出。」
「昭航1303,可以滑出,經滑行道A3和C1到跑道19等待點等待。」
程遇風再次重複:「滑行道A3和C1,跑道19,昭航1303。」
……
「昭航1303,可以起飛。」
得到起飛指令后,藍白機身的昭航1303從平地起飛,躍入雲端。
駕駛艙內。
「今天天氣還不錯。」
副駕駛林和平透過前面的風擋玻璃望出去,晴空似乎藍得無邊無際,和之前拿到的氣象報告無異,他的心情稍微放鬆了。
程遇風低笑一聲:「看來運氣也不錯。」
正值雨季,天氣變幻莫測,恰好執飛的航線又要經過雷雨區,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前幾天就有飛機在起飛沒多久后遭遇雷擊,只能返航備降。
不過,這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稀罕事。
在飛行20分鐘后,管制中心突然發來緊急呼叫:昭航1303,前方發現積雨雲,請注意避讓。
程遇風和林和平同時看向雷達屏幕。
林和平眉頭一皺,這天氣怎麼跟變臉似的?
程遇風通過雷達仔細地確認積雨雲的位置、範圍、強度等信息,並結合管制員提供的信息,很快分析出繞飛路線。
管制員根據他的請求做好相關協調工作。
程遇風有條不紊地操縱飛機沿著新航向前進,成功避開了積雨雲區,林和平正要鬆一口氣,機身猛地晃動一下,儀錶指示針搖擺不定,雷達屏幕也暗掉了。
這是怎麼回事?!
緊接著是撲面而來的黑暗,雷鳴電閃中,林和平心裡閃過一個可怕念頭——
難道是誤入了積雨雲后的隱藏雷暴區?
程遇風顯然也意識到了什麼,一臉嚴肅地掌握著操縱盤,保持住飛行姿態。閃電又起,極為炫目,他迅速將駕駛艙燈光調到最大亮度,關掉頻閃燈,並斷開了自動駕駛。
顛簸還在繼續,衝擊力度大到林和平幾乎被甩出去,他用力咬牙讓自己冷靜下來,急忙去聯繫管制中心。
程遇風根據飛行手冊指定的顛簸速度將發動機調整到相應的油門上,兩秒后,機頭開始緩緩地向左側偏轉……
漫長的幾秒鐘后,周圍安靜了下來。
飛機闖出險境,天光重現。
林和平已經和管制中心取得聯繫,彙報了緊急情況,正要申請返航時,聽到程遇風說:「左發停車。」
他眼皮一跳,懷疑自己聽錯了。
左側發動機停車,不是失效,而是停車!這意味著它完全沒有辦法提供動力。
見鬼了!
更見鬼的還在後面。
顛簸又開始了,飛行數據全部失效,飛機不僅無法拉高,還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落……
林和平的腦子有幾秒都是空白的,隱約只聽到程遇風做完機長廣播,又下達了指令。
飛機再次墜落……
程遇風的臉色越發嚴峻,但他心裡很清楚,此時能依靠的只有經驗和直覺,或許還需要一點兒運氣。
好在這些他都有。
半個小時后,昭航1303航班順利迫降在S市機場。
程遇風鬆開手,發現臉上、手心都是汗,襯衫也濕了個透徹。他側頭看向副駕駛,林和平呆愣地目視前方,臉色發白,也是汗如滾珠。
他用力在林和平肩上拍了兩下,接著打開機長廣播——
「女士們先生們,感謝大家平日里積攢的人品和運氣,我們安全落地了。」
客艙里寂靜無聲。
林和平抬手遮了遮眼睛,輕聲重複:「安全落地了。」
程遇風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可事實上,除了他,只有林和平知道這幾分鐘里到底經歷了什麼。
飛機繞開積雨雲后,雷達失靈,又誤入隱藏雷暴區,左發停車,高空自由落體兩次……
「落地了落地了!」
「媽呀真是快嚇死老子了!」
客艙這時才傳來陣陣喜極而泣的歡呼聲,已經不少人解開安全帶,爭先恐後地往外跑。
乘務長和幾個乘務員高聲維持秩序:「大家不要慌,一個個地來。」
「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客艙人員正緊急撤離中,程遇風語氣輕鬆地繼續說,「據統計,一個人一生中遭遇飛行意外的概率是1/13563987,按照今天的情況並結合概率學來看,在座的各位往後搭乘飛機遇險的幾率將無限接近0……」
「沒事了。」
陳年睜開眼,看著遠處的建築,懸著的心才落回胸腔,她用力地「嗯」了一聲。
中年男人笑了,眼角紋路很深。
后覺自己還用力握著他的手,她連忙鬆開,看到他手背上的紅痕,很是抱歉:「對不起。」
「不會嚇得以後都不敢坐飛機了吧?」
陳年心有餘悸,咬住發白的唇,迎上他的目光:「不會。」
「陳年!」學校的帶隊老師焦急地找過來,「沒事吧?!」
陳年搖搖頭。
女老師哭著一把將她抱住,身體還在輕輕發抖。
劫後餘生的喜悅洋溢在客艙每個角落。
「對了,還有個溫馨提示,」程遇風的聲音又出現,「建議大家短時間內先不要去買彩票……」
有人邊跑邊忍不住揚聲問:「為什麼?」
「因為……」無縫銜接似的,程遇風不疾不徐地給出答案,「中500萬的運氣可能在今天已經用完了。」
「哈哈哈哈!」
幽默風趣的機長廣播很好地緩解了眾人緊繃的情緒,在乘務員的指引下,大家迅速而有序地撤離。
機場擺渡車和醫療救援人員都已經等在外面,陳年前面的紫發少年雙腿發軟癱在座椅上,後面還是乘務過來把邊哭邊吐的他扶了下去。
陳年也跟著走出去。
緊急出口處的乘務員額頭受了傷,沒來得及處理,傷口還泛著血絲,看到陳年身後的中年男人,她喊了聲:「葉總。」
葉明遠點點頭:「辛苦了。」
「這都是應該的。」
陳年沒留意到這個小插曲,雙腳踏到實地后,她還忍不住原地蹦了兩下,陣陣眩暈襲來,她撫著發悶的胸口背過身去。
暮色冥冥,夕陽在天邊只剩下一半。
90秒內,機上所有乘客撤離完畢。
最後一個從飛機上下來的人是程遇風。
他穿著機長制服,利落的白色襯衣搭黑色長褲,身形格外挺拔。有人認出他是誰,激動得想上前感謝,可他擺擺手,步伐極快地朝幾個身穿反光衣的機場救援人員走過去了。
陳年也從這個男人肩上的四條杠辨認出他的身份,看得都有些呆了,這個在危急時刻依然沉穩冷靜的機長,出乎她意料的年輕。
而且長得……特別好看。
「爺爺?」
幾秒后,一道更疲倦的聲音才傳過來:「我在醫院。」
程遇風也跟著沉默片刻。
「先這樣吧。」程立學看到搶救室的門開了,醫生走出來,他掛斷電話迎上去,步伐太急,踉蹌了下。
醫生穩穩地扶住他,眼神已經透露了信息:「病人想見您最後一面。」
程立學平靜地說了聲「好」。
他走了進去。
搶救室里,女人雙眼緊閉,如同一具木乃伊般鑲嵌在白色病床上,察覺到有人靠近,她動了動嘴唇,發出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
程立學輕握住她枯瘦如柴的手:「人活於世,生老病死,總有一遭。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他頓了頓,平緩呼吸,「你……安心去吧。」
得到他的承諾,女人用力睜開了眼,迸發出最後一道光芒后,又緩緩閉上,淚水從眼角滲了出來。
程立學感覺到那隻手已經漸漸沒了溫度,他這才鬆開,輕輕塞回被子里。
處理完後續,時間接近半夜,程立學從醫院走出來。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起了風,他抬頭看了看,黑雲密布,大雨欲來。
緊接著,幾道閃電躍起,劈亮了大半片夜空,「轟隆」巨響驚醒了睡在陌生旅館床上的陳年,她擁緊身上的薄被,看向睡在右邊床上的老師。
老師眉頭皺著,睡得也不安穩,但沒有醒來。
白天那場可怕的經歷令兩人身心疲憊,雖然航空公司又安排了新的航班把她們送到A市,不至於錯過考試時間,但陰影仍在心間揮之不去。
陳年按亮手機看時間,十二點零七分了,之前發給媽媽的信息還沒有回復,本來想趁著母女倆都在A市一起吃個飯的,要是時間對不上,估計又要錯過了。
按理說,就算再怎麼忙,這時候應該都下班了啊。
陳年迷迷糊糊想著,又疲倦地睡了過去。
雖然夜裡斷斷續續被雷聲驚醒幾次,但次日早晨,陳年起來后又生龍活虎的了,化學考試也完成得很順利。
回程坐的是火車。
陳年還為沒能和媽媽見上一面感到失落,一路的好風景都無暇欣賞,煎熬著總算到了鎮上,和老師分別後,她背著書包往家裡走。
艷陽滿天,沒有一絲風。
陳年熱得受不了,從水塘邊折了片香芋葉,彎腰的時候手機掉了出來,她把香芋葉蓋在頭上,順便撿起手機。
屏幕是暗的,還關著機。
她重新開機,驚喜地發現三個小時前媽媽發來了語音消息,點開——
「年年,最近都還好嗎?……錢媽媽會賺,你不要捨不得花……還有啊記得按時吃飯,好好照顧外婆,用功讀書,將來考個好大學,知道嗎?媽媽在這邊一切都好,不用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