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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8隻妖·本心2(番外三)

  只要人心中有黑暗, 就會有絡繹不絕之物造訪。但比起那些,最可怕的, 還是來自自我內心的誘惑之音。


  ——形即形體,真即因果, 理即本心。


  世間萬物,皆有其形體,世間諸事, 皆有其因果, 世間生靈,皆有其本心——也正因此, 這個世界才得以確切地存在著。


  賣葯郎是這樣想的。


  ——


  妖怪跟人類的形真理, 雖內容各異,但本質是相同的。故,誠如人鳥獸存在的道理一樣, 各種妖怪在這世間也隨處可見。人與妖,只要遵循各自的綱常規則, 互不侵擾,實則並無相害。


  但是物怪卻不同。


  源生於人心的執怨,與不該行於人世的妖怪結合,即會形成難以對付的諸相修羅,那是需要用退魔劍予以斬除之物。


  賣葯郎手中倒是持有著退魔之劍,但卻並沒有能力, 將其拔出——想要拔出退魔劍, 需要集齊物怪的形真理, 三方條件缺一不可。至今為止,他還未曾真正成功過一次。


  他想,人類想要完全看清楚自己的形真理尚且不易,更遑論想要去看懂妖怪的呢。


  他想,他還需要看過更多的形貌,經歷更多的因果,見證更多的本心,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他走過很多的地方,也失敗過很多次,但是從來不曾著急。因為他知道,只要朝著一個切實的目標,持續不斷地走下去,總有一天,是可以到達目的地的。


  ——


  一直到來到那個名叫花名町的小村落里的時候,他也依然抱有著這樣的想法。


  在大一些的都城中,每每念及妖者怪譚,總要三緘其口,可於這彈丸之地,一名小小地方官的兒子,談起煉妖之事反倒無所禁忌。


  以「忠」之一字貫徹本心的犬類,若其主人命其墮妖,從情理上說,並不是麻煩到需要多麼大費周章的事情——如此看來,人類若想要煉妖為仆,犬類的確是相當好的選擇。本心的忠誠感,受到兇殘暴虐的天性影響,往往會被更不容偏倚地釘死在主人身上。


  不過,在親眼看到過那隻狗以後,賣葯郎也就理解了。那個人類沒能夠馴服它。他是個足夠殘暴的飼主,但並不是它所承認的主人。


  在此之前,賣葯郎誠已見過萬千諸般眾生相,是以面對那一方願打一方願挨的血腥場面時,他的內心也沒能夠生出多少波動。事實上,要不是因為發現那隻狗身上有著執怨侵擾的痕迹,他並不想留在這麼個小地方浪費時間。


  然而有人——或者說有個妖怪,卻不是這樣想。


  在賣葯郎以往所見過的妖怪中,傅小昨可以被劃分入最弱小的那一個群體。他甚至懷疑,就連與她體型相近的人類小孩,都能夠輕輕鬆鬆地把她打倒在地。


  ——羸弱,怯懦,魯莽,遲鈍。


  這是很長一段時間裡,賣葯郎對她所保有的心理印象。她的形真理,他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一眼看穿。


  而就是這麼一個弱小到在人類世界中,都需要隱蔽自己的妖怪身份的存在,不但久久流連於執怨生源之所,甚至還一門心思想要把那隻狗「救」出去。


  他想,她也許是看著那隻狗的境地,有了幾分弱者間同病相憐的感性。但她可能不知道,那隻狗一旦墮妖,頃刻之間便能把這片町域碾成平地。


  其實,從始至終,弱小的都只有她自己而已。無論怎麼看,她都是不具備能夠「拯救」別人的立場的。


  而賣葯郎自己的立場,則從來都不是「救贖」。哪怕在得知那份執怨源自夭折的幼嬰后,他也從未跟傅小昨那樣考慮過,把柜子搬出樓——即要去化解執怨。


  他想要做的,從始至終都是用手中的退魔劍,斬除物怪——雖然這一次也仍然沒能成功。


  那個柜子被另一隻妖怪偷走了。那種名叫姑獲鳥的妖怪他是知道的,本身對人類並不懷有惡意,只是對人類小孩抱有著超乎尋常的執念。


  而那隻狗,在被執怨徹底侵擾淪為物怪之前,也先行墮了妖。在熬過無數毒打折磨的最後,它把自己的全部忠誠,交付給了一隻最弱小不過的妖怪。


  這份「真」與「理」的由來,他一開始並沒能夠理解。直到後來,看著傅小昨的身影從刑場圍牆上掉落下去,他才隱約有了明悟——雖然從結論看來極其荒謬,但不得不承認,似乎在彼此尚且危在旦夕的時候,那兩個妖怪之間已經互相交付了信任。


  毫無來由,堪稱無稽,難以用情理解釋,卻真真切切地,羈絆在了彼此的形、真、理中。


  那一瞬間里,賣葯郎心裡竟生出了幾分生平難得的熱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本心中,亦然抱有著這種類似的信任感——


  他是那樣不求緣由地,全心全意地,信任著手中的退魔之劍,以及存在於這世間的形真理。


  傅小昨問他,離開花名町以後想去哪裡。他說,去到能夠讓自己真正拔出退魔劍的地方。


  ——


  賣葯郎去的是鐵血城,人世、妖道、鬼域交錯的最冗雜所在,也是最為□□的殺戮場。


  他此行來,不是為斬除物怪,只為論證自己的本心。


  那是一戶姓坂井的人家。


  之所以選定坂井家,全然只是在他途經這戶府宅門口時,藥箱里的天平驟然發出的躁動使然。


  那應該算得上是一家大戶,人口甚眾,各式僕從也不少。人多的地方,本心就越混亂。於是,在他勉強從坂井家主口中問出此番動亂的來由之時,被阻隔於結界外的化貓物怪,已經堪堪要衝破符咒結界。


  以坂井家人的說法,這隻物怪本身是他家中馴養的貓妖,所沾染上的執怨,則是源於今早府上病逝的一名侍妾。那名侍妾是坂井家主在數年前,於某個風月夜中救回的孤女。將其帶回家中后,家主憐其弱質,納為侍妾,倍加疼寵,奈何對方恃寵而驕,善妒成性,整日怨懟漫天,令全家不得安寧。今早她剛因急病而逝,府上的貓妖便突然發了狂,於是才猜測,可能是她的怨念附在了貓妖身上。


  賣葯郎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當時,他儘管覺得對方提供的信息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但終歸還是選擇去相信了這份「真」與「理」,嘗試拔出退魔劍——事實上,迫於情勢,他當時也的確沒有第二種更好的選擇。


  不過他失敗了。


  同時,因為沒能發揮退魔劍的威力效用,更遭受到了物怪的反噬。


  ——執怨生於人心,人心不死,執怨不滅。這種能夠源源不斷地生出黑暗的所在,怎麼能夠去一味地信任?


  他並不是接受不了自己犯錯,因而當時,第一時間便重新嘗試,逼問坂井家主確切的「真」與「理」。


  然而,對方從始至終一口咬死,自己所言句句屬實。


  在化貓破界而入的那一刻,賣葯郎心裡首度產生了這樣的想法:妖怪和人類的形真理,難道是不一樣的嗎?

  他這樣想著,下一秒,便看到了物怪為自己提供的「真」與「理」。


  不同於從坂井家主口中聽到的籠統文字片段,這一次,他通過化貓的視角,真切生動地,「看」到了每一幅細緻入微的回憶畫面。


  那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來——今早死的不是府上的侍妾,而是密室中囚禁著的禁臠;她不是因妒患病而香消玉殞,而是在坂井家主的武士.刀下死無全屍;她不是在風雪夜裡被好心人救下的孤女,而是在出嫁途中被歹徒強搶掠奪的閨秀;她被劫入府中后不曾被優待寵慣,而是始終被囚於密室,作為坂井家主的泄.欲工具與施虐對象。


  ——這份「真」與「理」,又是真實的嗎?


  賣葯郎念及初衷,以著前所未有的誠摯,認真詢問著自己的內心,以及手中的退魔之劍。


  最後,看著退魔劍上三齒逐一閉闔,他再一次將其拔出,定定斬向面前沖襲而來的物怪——


  然後,他再一次地失敗了。


  從剛剛願意將「真」與「理」提供給自己的行為看來,那名女子的亡魂殘念其實有著求取解脫的意願,可是,受到執怨侵蝕淪為物怪的貓妖,其所有的意志卻都已被複仇與殺戮填滿——


  坂井全家上下,盡數死在了那隻貓妖的手中。而在接連遭受兩次物怪反噬之後,他自己也成了強弩之末。


  執怨消解的物怪,過不了多久即會自行滅亡。


  看著逃出府門的化貓,他也沒有了再去追上前的想法,只是愣在滿室血污之中,靜靜看著脫手掉落於地的退魔劍。


  ……為什麼還是不行呢?


  他的本心所認定的「真」與「理」,不能被退魔劍所承認。可他信任著退魔之劍,正如信任著自己。


  言則,這份信任,其實也是錯誤的。


  賣葯郎忽地就陷入了徹底的迷茫,忍不住輕聲地向著地上的退魔劍,如此提問道:「這世上,真的有著,所謂的形、真、理嗎?」


  他的形體是真實存在著的嗎?他的因果是確實發生過的嗎?他的本心是有實際意義的嗎?


  一直以來,追逐、守護世界上的形真理——這即是他的「真」,可是這份「真」於這世間而言,會不會也只是假的呢?


  抑或者,他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


  離開坂井家后,他往著一個自己也不確定的方向,一直走了很久,直到隱約聽到背後藥箱里有砰砰的響聲。


  是天平。


  因為他之前沒有按照以往的習慣,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舒服的位置上,此時就都一個勁兒地在裡面鬧騰著。


  賣葯郎終於停下了腳步。


  ……太吵了。


  非常的吵。


  他以前從未察覺過的吵鬧。


  這樣想著,他就把藥箱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去。


  各種瓶瓶罐罐頓時碎裂一地,五顏六色的藥粉藥水混雜在一起,很快將幾沓空白的符咒紙面沾染得亂七八糟,連帶一起掉落其中的天平與退魔劍,表面也瞬時變得污跡滿滿。


  一時間,天平們都被嚇傻了一般,原地靜滯了好幾秒鐘,才顫悠悠地重新嘗試往藥箱里飛。但飛到一半,似是又想起地上的同伴,奈何各種瓶罐紙張,都已一塌糊塗無可挽回,最後只好一架接著一架,銜著退魔劍,傷心欲絕地飛回了窩。


  原地默立良久,賣葯郎再次邁開腳步。


  這一回,箱子里終於沒有再發出動靜了。


  ——


  重新遇到傅小昨,同樣是因為天平的提醒。


  在那之前,它們已經很多天沒有出過聲,所以當時,他就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


  從鐵血城到雲蜀國,這一路下來,他幾乎在每條官道的驛口上,都看到過她的通緝令。


  救她做什麼?為什麼帶她上船?她跟其餘那些即將要登上船的人,對於他來說,應該並沒有什麼不一樣才對。


  ——有什麼不一樣嗎?


  把那份小小的重量抱在手上的時候,賣葯郎就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這些天以來,他已經問了自己非常多的問題,大部分都跟這一個一樣,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


  這些沒能找到答案的問題,他也並不打算去問別人。


  賣葯郎很早以前就知道一個道理:如果問題出在自己的內心,問別人也無濟於事。


  ——


  「根本,沒有形、真、理——這個世界就只是這麼存在著。這是,我,害怕的事。」


  也許,這不僅僅只是他害怕的事情,其實也是一直以來,所真正發生著的事情。


  ——如果這世上,形、真、理都是不存在的,那麼,還有什麼是真實的呢?


  他又問了自己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既然是不真實的東西,消失掉也無所謂。


  在那句話回答完之後,身邊一切的動靜聲響,好像就都突然地離己遠去了。他整個人似乎都被隔絕在了一個密閉的盒子里,一絲絲光亮也沒能透進來,或者是連光也已經變成了黑色。


  他低眼看下去,明明什麼也看不見,但卻可以分明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從手指尖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了——變成煙霧,變成空氣,又或者什麼也沒有變成,只是單純地消失了。


  很快,這整一具虛無的軀殼,便都會徹底地消失在這方虛假的世界上,只剩下一層衣物皮囊飄落在地上——又或許連那也是假的。
……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混沌的黑暗與寂靜中,才突然地、響起了一道細小的聲音:

  「葯郎先生——」


  「你剛剛聽到過的,無論你現在看到了什麼,都只是海坊主的幻術。你所在的這個世界,一切都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


  「.……這個世界,當然是有形真理的,你自己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不是嗎?」


  ——不是。


  ——他證明不了。


  「.……我現在看到、觸碰到的賣葯郎是真的;我跟賣葯郎一起經歷過的一切事情,都是真的;賣葯郎跟我說,'形即形體,真即因果,理即本心',這些也是真的——如果你自己不能確定的話,我來幫你證明。」


  「.……要是你願意信任我的話。」


  「所以,葯郎先生,你根本不用害怕。」
……

  盒子被打開了。


  有隱約的光從什麼地方照下,模糊的波濤水浪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在身邊很近的距離,還有一股非常細微的吐息聲。


  等到意識完全恢復清醒,他才發現自己仍然維持著垂眸看著雙手的姿勢。


  目光所向處,袖口依舊是空空蕩蕩的,只有另一隻孩童般稚幼的手,虛虛地抓在那裡,隱約有種奇怪的觸感從那兒傳過來。


  他看著那雙消失的手臂緩緩地,再次於眼中展現出形體,同時也才意識到了先前那種微妙觸感的由來。搭在腕間的那隻手,掌心裡一層潮熱的細汗,正在微微地發著抖。


  下一秒,他就突然聽到了,自己內心對於那個問題的答案。


  ——有什麼不一樣嗎?


  ——她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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