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41隻妖·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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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的是間普通的小客棧。當初從及川那兒借的銀兩, 她除了用來買了瓶假藥、以及沒機會帶出樓的那隻小麻雀以外,半分也不曾花在其他地方過, 但終歸已然所剩無幾, 於是為了節省經費, 進客棧后,她便只定了一間房間。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 傅小昨終於開始感到後悔了——那天碰到賣葯郎的時候, 要是把他一起綁過來該多好啊!至少那個傢伙還會坑蒙拐騙兜售假藥賺黑心錢,不像現在, 她跟犬神完全就是倆只知道不斷擴大赤字的生活白痴啊!
不過也只是這麼一想, 因為她心裡很清楚, 就算當時真的提出同行邀請,對方也是會拒絕的。
還在攬幸樓里的時候, 某天閑時,她便曾經這樣問過他——
「葯郎先生, 等這邊的麻煩解決以後, 你要去哪兒呢?」
彼時那個人看著自己手下的藥箱, 定聲回答她:「去到,能夠讓我,真正,拔出退魔劍, 的地方。」
傅小昨覺得, 賣葯郎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 他當時眉眼間的神色, 認真純粹得堪稱虔誠。
形、真、理……
她當時突然產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也許,其實跟犬神一樣,賣葯郎的心裡同樣有著某種根深蒂固的守護感呢。也正因此,她便不曾將後面半句話問出口。
每個人有著不同的想要追逐的東西,沒有必要非得強行走向同一個方向。
——更何況,她其實也還不確定,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傅小昨甚至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是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好像只是某天一睜開眼,她就發現自己的身體驟然縮小到八、九歲孩童的時期,身周所處更是全然陌生的時代環境。
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另一個世界里「傅小昨」的身軀已經死了,現在她是身為妖怪的「座敷童子」。她需要找到這個世界里的「某些」妖怪,並跟它們簽訂「契約」,這樣她才能「復活」——這些內容全部語焉不詳,問得多了,對方便乾脆沉默不再回答她。
對方是誰?至今寥寥發過的幾次聲,都只有她能聽到;暫時看來,對她似乎也不抱有惡意;以及,對方每次說話時,她腦海里都能隱隱看見一輪弦月形狀的墨藍影子——她因此擅自給對方取了「月先生」這個稱謂——除此以外,那個聲音於她而言便是徹底的迷霧。
「某些」妖怪的具體範圍是什麼?月先生讓她聯繫另一個世界里的經歷來考慮——傅小昨自認曾經只是個普通良民,從來沒撞過妖魔鬼怪,更不要說還要細分到「座敷童子」相關——於是最後,她鎖定的是自己接觸過的一個和風妖怪題材卡牌遊戲。所以說,這裡其實是那個遊戲設定里的世界?所謂的「某些」妖怪,指的是遊戲里的卡牌式神?至此,月先生就不肯再確切表態。
至於簽訂「契約」——在遊戲里,她只需要通過「□□□」的身份召喚出式神,就可以跟它們自行簽訂契約——可現在的情況是,她自己也是妖怪,那該怎麼操作?月先生依然不曾告訴過她。
還有「復活」之說,是說她可以從妖怪變回人類?還是說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同樣意義不明。
哪怕把要找的目標暫時確定為「遊戲里的卡牌式神」,她依然不知道——要上哪兒找他們去呢?玩遊戲時至少還會有地圖設定新手指引,可現在她沒有方向,沒有物資,沒有實力,連身邊僅有的同伴,也是千辛萬苦才救下來的——
以後也都會是這樣嗎?每走一步都要這麼艱難嗎?傅小昨就這麼抱著被子坐在床上思考人生,越思考越覺得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窗戶被從外面倏地撞開,那砰的一聲才將她才發獃狀態里驚醒過來。
呼地撲進來的黑犬在落地時便化出少年人形,甫一看見床上的纖小身影,烏黑的眸里便專註得要發光:「主人!我回來了!」說著他面上有些驕傲的神色,想朝她搖搖尾巴,又忽然意識到現在的形態並沒有尾巴,便只是巴巴地瞅著她,「我把這裡附近都查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這裡是安全的!」
「啊,辛苦了。」傅小昨原先喪喪的心態被突然打斷,下意識地這麼應了一聲。隨後眨巴了好幾下眼睛,才想起來朝他笑笑,伸手指向另一頭的屏簾,強自揚起語調:「那邊給你留了熱水,覺得餓的話,桌子上還有吃的。」
少年頓時興高采烈地從喉嚨里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低吟,乖乖朝著她指的方向走過去洗澡了。
過了一會兒,看著對方光溜溜的進去、光溜溜的出來,雄赳赳氣昂昂地在桌邊坐下進食,傅小昨一邊努力維持臉上慈祥的微笑,一邊忍不住在心裡又嘆了聲氣——
同樣,也是因為快沒錢了,她連犬神人形時的衣服都還沒給買,平日在人前都只能讓他保持黑犬的形態。
——這世上還有比她更沒用的主人嗎?
再次喪了起來的傅小昨,一時忍不住輕聲出口問道:「.……犬神啊,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雖然在吃著東西,少年聽見她的聲音,卻立即回過頭來,彷彿帶著某種儀式感,必須正視著她的眼睛才能回答她的問題——他搖了搖頭。
……
她在想什麼啊?明明知道對方全心全意只會跟隨她的意志而行動,問出這種話只是徒然的自我逃避而已。
一觸及那兩道赤誠的目光,傅小昨立即匆匆垂下眼,嘴唇微微翕動:「.……對不起。」
「——主、人?」少年默默蹲跪到床邊,有些無措地看著她。
「我、明明說過,要背負著你的忠誠,帶你往前走下去……」她的聲音還是輕輕小小的,鼻尖卻有些發紅:「——可是卻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往哪裡走.……非常抱歉。」
少年認真地注視著她,眼裡是安慰的情緒,「那就不去,應該去的地方,」修長分明的手指從柔軟的被面上滑過,牢牢地牽住她的衣角,「你喜歡哪裡,想去哪裡,我們就去。」
傅小昨可憐兮兮地垂頭喪氣碎碎念著:「我、我想去鳳凰林,想去黑夜山,想去荒川,想去雪之國,想去星辰之境.……可是一個都找不到,根本沒有人聽說過這些地方。」說到最後,她扁了扁嘴,抬起眼來,眼角紅通通的,十足委屈、萬分忿忿地喊道,「而且!最關鍵的是!我們就快要沒錢了!」
犬神原本聽她嘴裡冒出的一個個地名,正聽得眉頭越皺越緊——完蛋了!主人想去的這些地方,他居然也一個都沒有聽說過!看來現在的情況是真的很嚴重啊——結果聽到最後,突然聽她大聲囔出一句「最關鍵的是」,整隻狗都愣了一下。
靜了兩三秒,他有些猶豫地、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所以,重點其實是沒錢嗎?」
傅小昨沮喪地一捂臉:「重點當然是沒錢啊!那些地方雖然可能的確難找了點,但是我們可以慢慢找的嘛。」反正月先生又沒給她設定時間限制,她就算是遊山玩水式地找過去,他也管不著啊!
「哪像現在,我連給你買衣服都買不起,活生生讓你裸奔了十天,簡直慘無妖道啊!我看再這樣下去的話,再沒幾天,我們倆就要淪落到街頭賣藝的地步了!」這麼說著,她莫名地感到越說越氣憤,乾脆呼啦一下扯過被子,蓋住了頭頂。
犬神愣愣地看著床角整個縮成一團的受氣包,一時間都想不出該怎麼出言安慰才好。兩兩相持許久,他幾乎要以為她是不是躲在裡頭偷偷掉眼淚的時候,才聽那道纖細的聲線隔著被子,悶悶地傳出來——
「犬神.……」
——沒有哭腔。
他微微鬆了口氣,應聲道:「我在。」
那團被子微微動了動,傅小昨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頭頂,露出一隻眼睛,可憐巴巴地瞅著他:「那個、就是.……要是哪天啊,我們出去賣藝,我要讓你跳火圈的話.……你、你能不能原諒我啊?」
犬神:「.……」
所以,她躲在裡面這麼久,就是在考慮他們上街頭賣藝的節目內容嗎……?
——
「主人就是……需要你保護、會讓你覺得溫暖、只是看到她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待在她身邊、不允許任何事物傷害到她、覺得她比你自己更重要……這樣的存在。」
父親在它小時候這樣告訴它。
父親的主人是個普通的人類女性——或者不普通?它記不清了。那個女人嫁進了那戶姓塚田的人家,生了個兒子,之後沒過幾年就死了——它對她的印象僅止於此。事實上,它尚且仍記得這麼個人,也只是因為彼時曾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餓死在她墳前而已。
它隱約記得,那個女人死的那天,那家大戶遭了土匪,她為了保護自己四歲的兒子,最後被土匪亂刀砍死。父親當時已經老了,沒有能夠救下她。
雖然那個女人至死都沒機會說上一句話,但她拚死也想保護兒子的意志是顯而易見的。然而,父親對那個孩子被抓走的情況卻無動於衷,只是一動不動地守在那具已經冰冷的屍體前。
沒能完成主人的命令可是最丟臉不過的事啊——
它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錯誤,於是拚命上前從土匪手裡把那個小孩奪了回來。它當時還慶幸自己反應夠快,不然日後父親回想起來,必定會感到羞愧萬分。
然而,它沒能等到父親想起這些的時候,因為沒過幾天,父親就死在了那個女人的墳前。
——
塚田不是它的主人。
父親曾經說過的那些情況,它從沒有在塚田身上感受到過。
留在塚田身邊,只是作為父親曾經犯錯的彌補。它覺得自己有必要保護這個孩子到他有自保能力的時候,不然,父親到了冥界,必定會沒臉去見那個女人。
它也本來以為,一直到死,都永遠不會有自己認定的主人出現。
直到那一天,那道纖細稚嫩的聲音,在它頭頂上方怯怯地響起,輕悠悠地、飄進彼時它一片混沌的意識里。
「——你、你好.……你到底.……是不是妖怪犬神啊?」
很久以後,它回想起那一刻,仍然會覺得,那彷彿是一道溫暖明亮的天光,混雜著脆弱甜蜜的香味,緩緩地,灑落在昏沉與疼痛的混沌中。
——
每次聽她講話,它都會感到非常、非常的開心,以致於後來,它甚至開始覺得這份開心是超乎常理、不正常的,不然怎麼一看到她,它好像連身上的傷口都不覺得很痛了?它知道她是妖怪——難道是妖怪特有的能力嗎?
她老是說一些很古怪的話,但它也老是忍不住每一句都認認真真聽下來。前面幾天里,她不停地給它講了很多它從沒聽說過的故事,什麼孔融讓梨、孟姜女哭長城、司馬光砸缸、醜小鴨……它花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她似乎是想向它歌頌人間的真善美——可是她不是妖怪么,為什麼要讚美人類?最後她握著小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抱有希望,不要墮妖!」
……
無論她是為了什麼,總之,它下意識地在心裡默默記住——不可以墮妖。
然而這麼沒過幾天,她突然又來把前面的那些故事從頭念叨了一遍,最後依然握著拳頭嚴肅地看著它:「世界多廣闊,生活多美好!你一定要忘記塚田,早日墮妖!」
——所以.……她到底是要不要它墮妖呢?不得不說,它的確為這個問題迷茫了很久。
不過,它很快發現,只要是她的意願,前後矛盾也沒有關係,它好像全部都願意去照做——她不想它墮妖,它就努力不墮妖;她想讓它墮妖,它就努力——
……
話說,怎麼才能墮妖來著?
——
「你,不會,真的覺得,這樣會有用,吧。」
「警告你不要再來打擊我了啊喂!不然呢,你有更好的辦法嗎?」那個背著藥箱的男人,好像總是一開口就讓她生氣。
「你,想要當,它的,主人,嗎。」
……
什麼?
不僅是她,連它都被那個人說的話徹底驚呆了。
——要當它的主人嗎?
——需要保護、很溫暖、只是看到就覺得開心、想要一直陪在身邊、不能傷害、很重要。
——要當它的主人嗎?
——主人?
幾乎是瞬間內,全身的血液都為著這個字眼,瘋狂地叫囂著鼓動起來。
主人……
主人!主人!
當我的主人吧!
「——呃?當然不啊,我怎麼當得了它的主人呢。」
下一秒鐘,它就聽見她這樣說。
柔和稚嫩的吐音,依然彷彿浸潤著溫暖的香氣,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入它的耳中。
父親死前曾告訴它,如果有了認定的主人,一定要拼盡一切守護好對方。因為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失去。但是那一刻,它發現這是錯的,可怕的不是失去,而是被拋棄。
——
她走了。
房間里又恢復了陰冷的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