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話 一瞬純愛一瞬殤
出離這西廂暗房的路並不十分久長,但有些人半輩子、十幾年都無法走出去;而有些人,卻情願與那個人以身交換、一輩子都留在這裏不要走出去才好。
瑾煜當真就是這樣的心情,這心情是與鳳鳳不約而同了……
金陵人盡皆向往這一座靡金篆玉的皇宮一般的萬家大院,把這裏當成獵奇心的安置地、與靈魂渴慕富貴溫柔鄉的棲息處。但這浮華隻能是浮華,背後隱藏著的真切,不過是海市蜃樓般的空虛。除此之外,還有繆繞兜轉的陰謀與腐朽的氣息浸染點綴,這不是天堂的落成,其實是地獄於人間的真實化現!
那麽,相比起來,這玄英院隱匿極深處的隱秘西廂暗房,反倒成了一處難能可貴的清靜之地。
暝色軟風撲撩麵靨,發絲微動間身心也跟著漸趨輕盈起來。誰說春光吝惜來到這暗處的幽土?一路上春花已經開的大好,即便它們隱匿在夜色裏,也依舊無法掩飾自身那藏不住的噴香風霧。且因這裏是萬府的禁地,鮮有人來,這些花卉比外邊兒少了些打理,反倒開的更美更盛……因為它們自由自在,因為它們沒心沒肺無所顧慮!
有玄武圖騰每隔一段路便凜然威儀的出現在回廊、亦或者牆壁之上,雄赳赳的很是神聖。又因與這些爛漫春花簇擁一處,圖騰的神聖與春花的嫵媚便形成一種極奇異的感觀,頗耐人尋味,一如藏傳密宗裏的歡喜佛,似是一種“以欲製欲”,先以溫存真愛供養戾氣、再將戾氣摒除後引入佛境的奧義。總之這一切景致融合的自然造化、神跡可驚!
瑾煜和鳳鳳走在夜色裏,最初時鳳鳳有心避開他,而跟他一前一後。但瑾煜偏生不叫她如願,又不跋扈的強行要求她怎樣,而是刻意放緩了步子等著她走上來。
鳳鳳十分無奈,隻得與他保持默契的並肩而行,但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一句話。
直到繞過回廊、順著側處小道出了這西廂,終於覺的心頭寥落的感覺不很舒服,又加之這分別在即的感情作弄,鳳鳳不甘心就這樣跟瑾煜撂開手去,沒忍住的先行開口:“阿煜。”她淡淡喚他,將步子停下,眼瞼微動,“我才去了暗房的時候,知道關著的人是大太太,還分外詫異。”她先扯謊撇清了自己,適才蹙眉問道,“可是你看到裏邊兒關著的人是大太太,好像並不詫異。”鳳鳳詫異於大少爺的態度,他似乎本就知道裏邊兒關著的人是大太太一樣!這不是萬家的頭等禁事麽?鳳鳳頗費解。
瑾煜千呼萬喚的終於盼到了鳳鳳同他說話,他這幾天一直都在感受著鳳鳳虛無縹緲的氣息,方才一路都在體悟著這一種微妙的感覺,他頗為享受這樣貼近的感覺,但這之中摻雜的隱隱疏離感又令他委實心緒撩撥、抓撓難受!此刻鳳鳳的聲音柔柔飄過來,他頓覺受寵若驚!
然而過於的動容,反倒顯得平淡。瑾煜看著鳳鳳,穩聲回複她:“因為我年幼時對一切都很好奇,問過我爸暗房裏瘋子的事情。”他斂目又道,“我爸不知道怎麽想的,並沒有對我隱瞞,隻說大媽媽生了病需要靜養,還要我保守秘密、萬不能把這事情說出去打擾了大媽媽。”
鳳鳳邊聽邊認真的看著他,迂回在周身的夜風似乎是有顏色的,這個人的眉目在她的眼簾裏顏色漸漸深濃起來,是那樣的光鮮豔麗、令她記取在心一生一世都不能忘記……
瑾煜且說著話便陷入了昔時陳年的回憶裏,他因這片刻的分心而錯過了鳳鳳的注視,沒有察覺到鳳鳳正極認真、且帶著癡意的看著自己:“我當時覺的這當真是頭等的大事,是為了大媽媽好,我又怎會說出去?後來他漸漸長大了,也就漸漸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兒。”落言後回憶止住,他很自然的抬目,當他看到鳳鳳這深沉愛意的目光時,心中一鈍,神色便定住。
目光碰撞時,撩撥起了悸動深濃。鳳鳳麵上一燙,忙又錯開麵眸偏轉一側。
“原是這般。”她心裏隱隱的思量著,“想是那時阿煜年紀尚幼,並不能記住大太太的麵貌。故此,縱然知道這裏關著的是大太太,卻在瞧見我的時候沒能發現我肖似年輕的大太太,故而他從未對此詫異過。”
鳳鳳且這麽暗暗想著,正出神時雙手陡地一熱!
她失驚錯目,是瑾煜突然將她執手,順勢半逼著她與自己正麵相對。
鳳鳳來不及收整思緒,下意識想要將手抽.回來,想要掙脫這束縛。
但瑾煜眉峰聚攏,反將她握的更緊。
鳳鳳奈何不得,漸覺自己力氣消泯,隻得蹙眉連連、亂緒飄轉的一任瑾煜同她直麵。
“鳳兒。”瑾煜展顏又聚攏,他有太多話想對她說,但終歸千頭萬緒不能成言,“鳳兒……”隻好這麽連連的喚她,聲音本就軟款,又包含著哀悵的情緒而愈發輕徐,“求你不要怪我,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處理好一切。我會……”
“我很累了!”冷不丁的,鳳鳳猛一使力,到底掙脫出這束縛。她從中打斷瑾煜的話,後退幾步,凝著一雙冷眸、浮了漠色的看著他。
瑾煜一愣,即而這身子便像濯了鉛般鈍在當地,一下下的次第往下沉。
周遭很靜,就連看似永無止息的春風都在這一度而收整起來。這樣的靜謐令人困窘。
鳳鳳斂了一下眸子,即而又抬步迎向瑾煜,不知道是心緒的緣故還是月華的引渡,她的麵色很清冷,與這神情、這口吻一樣的清冷。
她看定他,一字一句:“已經累到不知道該如何去怪你了……”
瑾煜甫抬目,眼波驚詫!
不知道,該如何去怪他了……
這一句話像一陣風一樣幽幽的漫過來,頓然心弦鬆弛、神緒柔軟。這話裏的意思,這是在告訴他,她原諒了他;她……還是愛他的,她願意繼續愛他!
鳳鳳含淚,也含著笑。麵上的清漠登時瓦解!
月華波及、銀輝浸染,她眉眼盈盈的看著他,心潮幾度決堤,動容的連這身子都軟下來。
瑾煜抬手溫柔的攬住她的肩頭,情念、心緒分明其勢如萬馬奔騰,但此刻反倒物極必反的綿綿流淌。
二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最後相互擁抱、揉碎一處。
他們自然而然的接吻,雙雙闔上了躍動愛與糾葛、掙紮還有動容的眸子,開始暫時把一切都擱置,還是全心全意投入愛河、沉醉在這飲鴆止渴的片刻浮生清歡裏。
在這長夜未闌、又晨曦將至的是夜,在這寥無人跡的時刻與鮮有人來的地段,他們雙雙倒在一側陰鬱的鬆柏林裏……
情話不消說,其實就連這身體都是束縛!唯有靈魂的情性與真切的“緣”與“業”流轉其中,呼應著最本質的、最樸質無華、最真摯誠懇欺瞞不得的真切的意,在這一夜的極近放縱與繾綣之中,將那所有虛妄與俗世的糾葛都剝落了盡……
。
算不清這一晚的別樣溫存持續了多久,也記不得到底是夢還是醒著。二人於那溫柔鄉裏留戀不舍的複蘇神誌以後,已經快要天明了。
經過那一場雲雨體態的身心、並著靈識的放縱,兩個人都覺的卸下了肩頭並著心裏惱人的背負,身心輕盈、無力又放鬆。
他們什麽都不想,就勢背靠背坐在一起,愜意的聊天說話,不必擔心誰人會來打擾。
他們說了很多話,但都是與這萬府無甚關係的話,其中不乏種種有趣的見聞、新奇的體驗與別樣的感知。
瑾煜為鳳鳳講述他上學的經曆,講述西洋詩集與新興文化的美好、還有中國本土不可忽略的本質的傳承。
鳳鳳為瑾煜講述民間的種種趣事,她笑道:“山間風光縱然不被你們文人歸入‘四時風物’,但亦有獨特的美好。”
她為瑾煜這位宅門裏的大少爺講兒時鄉野間的順口溜:“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缸,缸裏有個盆,盆裏有個碗,碗裏有個匙兒,匙兒裏有倆花生仁兒……我吃了,你饞了,我的故事講完了!”音波輕快、泠泠若泉,煥然可喜。
瑾煜心念一馳,惹引情動,回身抱著她,二人便無拘無束的朗朗笑起來。真個是銀鈴般的巧笑並著爽朗溫潤的男子朗笑,其情其景可入詩畫,委實不舍打擾、不忍消散!
鳳鳳情絲躥動,不由就這樣念著:“真想,一直都這樣下去……又該多好啊!”原本是心下默念,可情動時不免低低的吟了出來。
瑾煜動容繁多,聞言頷首:“會的,一定會有這樣的日子……對不對,鳳兒?”這也是他的真期許,但不知怎麽的中途停了一下,又下意識的去問她。
鳳鳳回神,側目瞧了一眼瑾煜,忽而勾唇苦笑:“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哪裏知道呢?”頹頹的調子,不是喜,也決計不是悲傷。亦或者,這便是哀而不傷、還是傷而不哀?
這一句話登地把兩個人拉回真切的現實,瑾煜胸腔起伏,啟口不能成言。
周遭氣氛頓變的黯然下來,兩個人靜靜的坐擁一處,漸覺連這臂彎並著身子都開始發僵、發涼。
久久的,都沒有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