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話 二魁相鬥相交鋒
新年第一日,依舊是氣氛溶溶、喜氣洋洋。
晌午時舉行家宴,眾人皆早早便到,入席而坐。
太太楊姿嫻昨個晚上雖沒有與眾人一起跨年,但心裏到底不好過,一夜不能成眠。今兒午宴時,她覺的自己若是不去是說不過去的,便強忍著一股惡心感,也穿戴齊整、早早便來了。
這一次,興許是有了昨晚上的事情後生就出的機變,又興許是老爺刻意的交代,太太與大太太的座位是平行的,一左一右的設在了老爺的兩側。大太太畢竟為長,便排在左,太太則在右。
眼見如此,太太心中那不平的氣焰便消散了一些,也就沒再多挑剔,依禮入座。
老爺舉著玉箸命眾人開席,這午宴便正式開始。
在筷子才動了沒多久,又見老爺隨意的將身子往後靠了一靠,也沒有刻意把氛圍嚴肅下來,就以閑聊的口吻提起一事:“姿嫻。”側目喚了太太一句,即而又道,“這麽多年萬府的後院都是由你打理,大大小小諸事委實將你拖累不少。時今玉塵歸府,我便想著,往後就叫她和三太太你一起管理,也好彼此分擔一些。”話音是溫溫和和的,並沒有把這事兒放置在一個怎樣嚴肅的位置上。
但這話才一出口,太太、以及近處聽到的人便明白了,老爺這是變相的自太太這裏收回權利、交給大太太……
“玉塵”這兩個字是大太太的小字,喚其小字,可見對這個人是報之了一種何其親昵的態度!
太太一下就木住!須臾回神,慢慢的啟口問老爺:“什麽叫一起?”幾乎是一字一停,轉而又苦笑,“三太太?”她自從入住青陽院後一直被稱為“太太”,眼下大太太一出來她就又變成了“三太太”?
眾人就此靜默,意識到這萬府裏湧於暗處的一股血雨腥風呼之而來……
二太太靜著麵孔斂眸默看。
四太太拈了茶盞小口品茶,姿態是一貫的恣意悠然、不顧不管徑自看戲。
立在大太太身後的鳳鳳心口甫動,一顆心跳動極快。畢竟太太是瑾煜的母親,而她是大太太的人。這般處境委實令她尷尬,特別是時今瑾煜也在。
空氣瞬間凝滯,本就是臘月寒冬,這氣氛作弄的人愈發冰冷、森寒刺骨!
不知過了多久,老爺慢悠悠的開口,一字一句都很珠璣,夾著不可拂逆的說一不二,是擲地有聲的:“蘊珩本就是正室,與你一起打理萬家有何不妥?”
“正室?”太太笑起來,不加掩飾她麵上的一抹疏狂。旋即且笑且道,“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一直都是我在打理著萬府、打理著這個家!”聲音驟利,一下子揚起來鑽進了耳廓,震的人心生一顫!旋即又聽她繼續,“她王蘊珩不過養尊處優禁閉自由了十八年她又做了什麽!”這一句話不加停頓,是歇斯底裏的。
“媽!”沉默已久的少爺萬瑾煜終於無法自處,他壓著母親的尾音高聲喚住她。在太太一噤聲的時候,頷首凝目、神色動容,“這麽多年了,你難道不累麽?”他心裏明白父親為什麽做出這看似絕情的行為,因為他知道父親心裏對大太太的愧。母親當年對大太太做了什麽,如何陷害大太太、如何害死大太太的女兒、如何從三姨太的身份一舉入了青陽院有了正室的地位,既然他能知道那玄英院深處暗房囚禁的人是大太太,那麽以上這一切他也都清楚一些。他心覺這本就是母親虧欠大太太的,時今父親叫她與大太太一並分權已是情麵,便苦心勸阻,“大媽媽也不容易……就讓大媽媽管理萬府,把這一切都還給她吧!”他畢竟不能說的太露骨,希望這樣的提點可以使母親清楚一些。
“還給?”太太正陷在了情緒的囹圄裏,她的執念已經太深,聽著兒子這話隻覺的好笑,“這一切是她的麽!打理和管顧的人是我,時今她出來了就又成了‘還給’她?”唇畔有如生花,笑意不斂。
瑾煜是真心替母親著急,他恨母親怎麽就生了這般凜利的性子?為什麽一定要爭這一時之權呢?就非得作弄的父親不悅、眾人不解情理?橫豎這萬家日後的家主隻能是他,便是暫且讓一讓大太太又如何?他繼續委婉提點:“媽,您還有我,還有我的……日後兒子會孝敬您,您何必這一時一定要爭盡所有的風頭?現今就先讓大媽媽……”
“你給我閉嘴!”太太怒目打斷,即而又苦笑,麵上一陣接一陣的頹然,“這就是我的好兒子……你的心永遠都是與我離間的,時今都這樣了,我還指望你以後孝順我麽!”落言鋒利。
瑾煜噤聲,後麵那一席話全部都堵在了喉嚨裏,實在難以言出來了。
老爺在這空當裏一直注視著大太太,但大太太隻是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裏,做盡了端慈周全之態,半點兒反應也無。
氣氛又一次沉澱下來,老爺再度瞧向了太太,啟口時多了幾分感念、幾分語重心長:“姿嫻,我常年奔波在外,你為了這個家、為了我所做的事情,樁樁件件我都清楚。”緩一口氣,言語貼己,“我心裏是肯定你的,也並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讓你大姐跟你一起管理咱們家,兩個人也能相互分擔些……”
“說這些糊弄人的話做什麽,老爺您問問自己的心自己信麽!”太太當真是氣急了,她極少會打斷老爺的話,這萬府裏也沒人敢打斷老爺的話。但此刻她突然打斷了。她的麵龐隱隱顫抖,眼角眉梢的頹然感愈發深重,整個人似乎一瞬間就變得憔悴不堪。
也就是在這幾乎同時,太太突然深刻的意識到,她苦心經營、費力籌謀的一切,終抵不過冥冥中的一段因果、抵不過世道人心的薄情生寒與造化的翻雲覆雨手!隻要大太太一出來,她就什麽都沒有了,什麽也留不住!
又或許這一切原本就是一場不真切的空幻?
她突然想起大太太不日前對她說過的話,是啊,隻要大太太一天不死,她楊姿嫻就永遠都是一個妾……
一個……妾!
這時,沉默經久的大太太突然開口,神色未變、聲色平穩:“多餘的人是我。”
不等這話說完,太太厭惡極了她這惺惺作態,情緒激動,抬手猛一指她:“本來就是你!”
老爺已經壓抑多時,那心底的慍火終於在此刻被太太一下激出來:“住口!”猛一下拍案。
周遭驟靜。
太太的態度令老爺生氣,在這樣的場合當著眾人麵的連番拂逆又讓他顏麵難守。就著一股火氣,他縱著心緒開口,看向太太的眼神冰冷的令人膽怯:“既然你這麽不願與大太太一並管理萬家,那好。”字句間逼仄的語氣更呼應著昭著的不祥,言語很慢,之後又隱含薄訕,“從今以後你便不用再管任何事務了。萬家後院的管理之權,全部交於大太太!”尾音一沉,落的不容置疑。
瑾煜正吊膽提心著,忽聽得這樣一個裁決,心念一急,焦聲去喚老爺:“爸!”
老爺抬手打斷他。
太太頭腦一嗡,旋即周身開始冰冷,雙手呼應著心緒開始一陣陣的顫抖。她慢慢的勾動唇角冷笑起來,絲毫也不壓抑她的情緒:“好,真個是過河拆橋、兔死狗烹。”語氣最先不重,低沉的詭異且不祥。旋即猛地一挑,對老爺怒目圓瞪,嗓音驟厲、有幾分歇斯底裏,“萬佑燁,既然你這樣無情無義,那我祝你好好兒在這世上活著,等著遭天譴遭報應!”她真個是如烈火般決絕,她脾氣一至便什麽都不管不顧,絲毫也不給自己留有餘地。甩下這話轉身就走,決絕且大膽。那一份乖張,令所有人看的膛目結舌、倒噤寒氣!
老爺看著那一道行走決絕、漸行漸遠的背影,胸膛一起一伏的難以平息。但他再一次縱容了太太的脾氣,沒有對她多加管顧。
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一貫的冷臉靜目、不語不言。
而四太太趁此契機,忙在麵上做了動容的模樣,苦聲勸老爺莫要生氣把身子氣壞。
瑾煜一直看著母親走遠,胸脯亦動、抿唇微微,到底不能言語一二。他沒有說話的機變,也不知該怎樣說話、怎樣是好。
鳳鳳頷首偷偷的歎了一口氣。她知道,大太太此刻麵上看起來何其淡泊,但其心一定煞是解氣!
曾在無意中,鳳鳳見大太太咬牙切齒的提起,說自己內心深處,對這汙了她名聲、害死她女兒、使得她身陷囹圄埋葬華年的三姨太恨之入骨……恨不得生生扒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吸幹她的血!
這是一個女人全部的怨與全部的恨,在這樣一種怨恨情緒的徑自包圍下,難道大太太的內心和靈魂,便不是扭曲的?
可話又說回來,曆經過那樣彌深的傷害,難道還指望大太太能夠放下一切、平和處世?她不是佛,不是超脫了六道的神祗天人,她甚至也不是聖人。
但這一切該恨的,難道就隻有三太太一個麽?老爺呢?
大太太是不忍心的,不忍去恨去怪自己的丈夫……
免不得彌深癡嗔蹉歎!這是一個女人的悲哀。
鳳鳳忽然淪陷到一種深深的惶恐裏,這感覺包裹著她透不過氣。她很害怕,怕那不經意間波及而過的宿命。
那麽無力。
因為,她也是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