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喻蘭川下樓的時候,正好碰上了甘卿。甘卿裹著一件可能已經和共和國同齡的大連帽棉襖,從頭裹到小腿,帽子扣在頭上,幾綹掉出來的頭髮濕淋淋的,腳下露出睡褲的邊,應該是已經準備睡下了。


  喻蘭川覺得有點奇怪——她不像是那種聽說鄰居家鬧賊,就得爬起來去湊熱鬧的人。


  整棟樓只有一部電梯,大家都要用,就會很慢,所以他倆是從樓梯間走下來的。


  走在前面的甘卿忽然低聲說:「敲你窗戶的人,後來往上跑了。」


  「你看清了?」喻蘭川一愣,隨後他不知怎麼想的,又脫口問,「你聽說過『堂前燕』嗎?」


  甘卿從十樓一直沉默到八樓,就在喻蘭川以為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她竟然低低地「嗯」了一聲:「飛燕點水,踏雪無痕……現在也都成大壁虎了。」


  他倆下來的時候,804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幫鄰居,說來奇怪,這會剛過十點,連甘卿這種「帶發尼姑」都還沒睡下,對於當代都市人來說太早了,入室盜竊怎麼會選擇這個點鐘?

  「我想啊,那賊盯上的沒準是803,」有個鄰居有理有據地發表看法,「看老太太今天自己在家,睡得早,耳又背,他膽就大了!沒想到摸錯陽台了。」


  隔壁803的老太太出來圍觀,正好聽見這一句,嚇得臉都綠了。


  「別瞎猜,別嚇著老人家。」804門口的男人擺擺手,「是我們家今天屋裡燈泡壞了,一直黑著,可能是那賊以為家裡沒人吧。」


  男人有三十七八歲的模樣,高個子,長得挺端正,說話慢聲細語的,喻蘭川看他有點眼熟,正琢磨是不是在哪見過的時候,男人無意中朝著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哎,您是……喻總?」


  喻蘭川反射性地掛起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我是IMI的Nicholas啊!他們叫我Nick的,跟您report過會展中心的項目!還記得我嗎?」


  喻蘭川被緊急會議和武林大會攪成一鍋粥的腦子裡蹦進了一串字母,太陽穴狠狠地跳了幾下,靈光一閃,想起了這人是誰——畢竟,他們「白骨精」圈裡好幾年前就不流行這種「語言混搭風」了,偶爾遇見一位「畫風古樸」的,印象還挺深。


  喻蘭川矜持地一點頭:「聶總好。」


  這男人叫聶恪,是另一家投資公司的,以前投一個項目的時候想拉喻蘭川他們入伙,兩家公司因此接觸過。喻蘭川沒記住聶恪的職位,反正出來混的,稱呼「某總」肯定出不了錯。


  「我們家在郊區,太遠,趕上早高峰,上班得兩個多小時,嗨,買不起市區的房,今年也是為了孩子上這邊的幼兒園,才一狠心到這來租房住。幸虧今天幼兒園放假,孩子送回他奶奶家了。」聶恪客客氣氣地請鄰居們進屋,他家客廳的燈果然是壞了,家裡黑漆漆的,他把聲音放輕了八度,「小滿,你要不要緊啊?」


  眾人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個女人,整個人幾乎化進了黑暗裡。


  儘管聶恪已經把聲音放得很低,卻好像還是嚇著她了,女人僵硬地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像個脫了水的殭屍。


  「這是我太太,」聶恪嘆了口氣,「當時我在廚房燒水,她自己在屋裡,正好撞上那個賊,她也是,不趕緊跑,還要去抓人家——你說說你,就你這樣的,能抓住誰啊?萬一他有刀呢?我一眼沒看見,你就能出事,可怎麼好,唉——幸虧那賊也沒想到有人,嚇了一跳,就推搡了幾下,趕緊跑了,還撞碎了我們家一扇窗戶。」


  甘卿打開了樓道和門廳的燈,借著光,眾人看見聶太太手裡拿著塊紗布,正按著自己的額頭,她額角和眼角都有沒擦乾淨的血痕,顴骨上一塊很深的淤跡,不知道是不是一直舉著手很累,她拿著紗布的手不停地發抖。


  「這是撞的。」聶恪攬住她的肩膀,對鄰居們說,「頭撞桌角上了,我說帶她去醫院,她還不肯。」


  聶太太不吭聲,蜷在他肩上,躲躲藏藏的。


  鄰居們也沒在意,不管是誰,好好地在家裡坐著,突然有賊闖進來,也得給嚇一跳,過後好幾天都得睡不好覺,於是紛紛催著聶恪報警。


  甘卿在門口沒進屋,越過人群,往陽台看去,陽台一扇打開的窗戶碎了,有風從那漏進來,窗台上掉了幾個零星的玻璃片——從裡面往外撞的話,大部分玻璃渣應該是掉下去了。


  這會已經基本不堵車了,警方很快趕到,熱心鄰居們把警察包圍了,不等別人詢問,就七嘴八舌地往人耳朵里灌自己的看法。


  淹沒在群眾大海中的民警奮力地往外游:「讓一讓,勞駕都讓一讓,我們要找被盜的受害人問話!」


  聶恪摸了摸聶太太的頭髮:「我太太是家庭婦女,不太會說話,今天受傷嚇壞了,讓她先去休息吧,我來跟您說。」


  警察問了女人幾句話,她都只會點頭搖頭,都是男人在旁邊替她補充,果然一副常年居家、不見外人的樣子,於是再三確認她不需要救護車后,也就不問她了。


  聶太太就繞開人群,低著頭,打算進裡屋。


  這時,一隻手拉住了她,聶太太一激靈,驚懼地回過頭,發現拉住她的是個很清瘦的年輕女人。


  甘卿輕輕地捏住她的下巴,別過她的臉:「頭是在桌角上撞的,臉又是在哪蹭的?」


  她很少完全睜開的眼睛里映著門廳的燈光,隨著眼珠輕輕轉動,那光略有些閃爍,像冰冷的燧石上跳動的火花。


  女人僵硬地後退一步,躲開了她的手。


  甘卿不在意地把手縮回棉衣袖子里,眼皮垂下來,遮住了眼珠里的光:「是不是你抓住他的時候,被他用力按在牆上撞,然後才沒站穩摔下去,撞上桌角的?」


  女人胡亂一點頭,避開她的視線。


  「下次遇到這種事,要及時喊人啊。」甘卿說,「我就住樓上,1003,平時也很閑,有空去找我玩。」


  女人木著臉沒應聲,飛快地鑽進了卧室。


  甘卿的目光在聶家大開的陽台窗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一眼正被警察問話的聶恪,悄無聲息地避開人群,離開了聶家。


  喻蘭川看著帽子被擠歪的於嚴:「怎麼又是你?」


  「我他媽哪知道?別人值班就平安夜,我一值班就得出警,你說離奇不離奇?」於嚴愁眉苦臉地說,「蘭爺,你還有沒有養生的組合拳了,教我兩套唄,我覺得我離猝死也不遠了。」


  甘卿正好經過,聽這話,她把兜帽往上一推:「水逆,警官,我有護身符,要嗎?給你算內部價,只要五十二塊,有需要隨時來泥塘後巷找我。」


  成本價兩塊,賺五十,她就可以還孟老闆錢了。


  於嚴震驚地說:「你們搞封建迷信的,都搞到人民警察頭上了?」


  甘卿神神叨叨地一笑,轉身就走:「總比在微博上轉錦鯉有用,不信算了。」


  剛用小號轉過錦鯉的於警官膝蓋一痛,決定等下班,脫了制服偷偷去。


  「剛才有人說看見那個入室飛賊了,」於嚴正色下來,問喻蘭川,「還有人說那賊穿得跟蜘蛛俠似的,手裡還拿著個大鐵鉤?你看見了嗎?唉,不瞞你說,最近我們接到好幾起高樓失竊案了。」


  喻蘭川問:「金額大嗎?」


  「要不說奇怪呢,幾起高樓失竊,基本都是未遂——就有一家報案的說是丟了個卡包,你說這小偷,偷卡有什麼用?到現在為止,今天這起是最嚴重的,傷人了。」於嚴說,「失竊的人家都在六層以上,還都是從窗戶進去的,世界上有這樣的輕功嗎?不會真是蜘蛛俠吧?」


  喻蘭川想了想:「你跟我來。」


  他帶著於嚴從人群里擠出來,下到六樓。老楊大爺就住608,他孫女楊逸凡是奉父母的指示來照顧爺爺的,嫌老頭狐朋狗友太多,不肯跟他住一起,於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就這樣,爺孫倆還是天天吵架。


  老楊大爺好像早知道他們要來,早早地準備好了茶水等著。


  喻蘭川把那張紙條展平:「他們說的那個『蜘蛛俠』爬到我陽台窗外,貼了這張紙,楊爺爺,這個『堂前燕』傳人是誰,您知道嗎?」


  於嚴大呼小叫地跳起來:「這是證物啊!你怎麼亂碰!」


  「我哪知道這是證物,我撕下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有高樓失竊案。」喻蘭川頓了頓,「不過他是在我那貼完紙條,八樓窗戶才碎的,而且是從裡面往外逃的時候撞碎的,傷人逃逸的那個應該不是貼紙條的人。」


  「那也不能說明之前的失竊案跟他沒關係,」於嚴說,「你們這樓,陽台那一面很平整,他當時扒在十樓窗戶外面,如果有人從八樓進去,他不可能看不見,所以很可能是一夥的。入戶盜竊的本來就是團伙居多。」


  「入室盜竊就算了……還團伙。」這時,老楊大爺拿起那張紙條,好一會,他長嘆了口氣,苦笑了一聲,「這簡直、簡直……唉!」


  「當年江湖朋友們奉承,冠了『五絕』的名號,給我們幾個老東西,」老楊大爺慢吞吞地說,「小川,你大爺爺這麼多年,為人處世無可指摘,有寒江七訣,劍光如雪,所以人稱『寒江雪』。『浮梁月』說的是當年一位老兄長,姓韓,練的是道家一派的功夫,祖上在武當山拜過師,後世又融合了齊門、八卦的絕學,仗義得很,抗日戰爭時期救過你大爺爺的命——不過老兄長比我們大不少,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家裡有個孫子輩的,也住這,當公務員,我看那體型都快『三高』了,祖上的功夫肯定是早撂下了。


  「『穿林風』是我這一支,我啊,沒什麼本事,本來也不配跟其他幾位相提並論,因為解放前在丐幫管過幾年事,所以大傢伙給我面子。至於『堂前燕』……我記得他姓閆,大名叫『閆若飛』,本來是南方人,避世很久了,戰亂年月被人請出山,我見過他幾次,為人很靦腆,一笑就臉紅,像個書生。可真是千里無蹤的好功夫。他一個人,從好幾層帶著槍的衛兵里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去,手刃了三個大漢奸,通緝令掛得大街小巷都是,多少窮凶極惡的人因為他睡不著覺。」


  喻蘭川問:「後來呢?」


  「後來啊,犧牲了。」老楊大爺說,「日本人和漢奸到處抓他,有人出賣了他跟幾個朋友落腳的地方,他覺得自己有輕功,能跑得了,就給其他人打掩護,讓別人先跑……可是堂前燕子,快得過無影的清風,沒快過槍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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