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向小滿一回頭, 店員的上半身就下意識地往後仰, 好像她的目光是飛濺的熱油, 得拿個鍋蓋擋住臉才安全。
接著, 他又似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磕磕巴巴地「喵」道:「您……您要冷靜, 還有小朋友呢。有什麼事情……有過不去的事情, 可以找別人幫忙的呀……我……」
他的聲音低而遲緩,還有些口齒不清,像個智障。
向小滿不等他說完, 就面無表情地走過去,連著紙包, 搶了刀片就走。
店員閉了嘴, 不知所措地望著她的背影, 主動和陌生女人說兩句話,好像已經透支了他所有的體力, 直到她走出洗衣店, 他狂飆的心跳也沒有要降下來的意思, 連腿也跟著一起發抖了。
好一會,他才從門口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形象——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但「端正」得並不美觀, 沒什麼特點,過目即忘。「高大」也不是「器宇軒昂」和「孔武有力」, 不知道為什麼, 他明明不是個胖子, 就是看著有點蠢笨。頭簾遮住了眼睛,明明早晨剛洗過,這會又已經油得打綹了,整個人的氣質緊繃而畏縮,好像時刻預備著給誰鞠躬。
「醜男。」他想。
看不下去自己的形象似的,他移開了目光。
洗衣店門口人來人往,他每天看見別人談笑風生,都覺得納悶,懷疑這些人私下裡都有台本,說的話都是事先寫好背下來的,否則怎麼可能那麼輕鬆,一點磕絆也不打呢?
每一次被迫和別人說話,他都得像把腦袋別在腰帶上一樣「豁出去」。
語氣、語調、手放哪、眼睛看哪、說什麼,這些他都得在心裡綵排好幾遍,可是綵排也不管用,一旦開了口,一心八用,他還是難免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越說不好,他越慌,越慌越說不好,而人們也往往沒有耐心聽完他「吭吭哧哧」的表述,他們會打斷他、忽略他、敷衍他……或者乾脆轉身走開。
他就像個格格不入的怪物,每次試圖伸出觸角碰周圍的世界,都會遭到一場電擊,久而久之,「伸出觸角」就彷彿有了生命危險。
洗衣店的外間有個接待櫃檯,櫃檯後面是洗衣間,旁邊還有個很小的雜物間,清潔工具、店裡用的衣架和塑料袋之類的東西都堆在那,而這些雜物空隙里,還塞了一張窄小的行軍床,那就是他的窩了。
窩裡有一台型號很舊的筆記本電腦和一個「綾波麗」的手辦——就一個,也不是什麼限定版,網上那些大神們動輒一個展示櫃的收藏太奢侈了。手辦奢侈、柜子奢侈、放柜子的空間更奢侈。
她雖然不怎麼貴重,卻一直陪著他,她就像一個熟識親近的朋友,他通過動漫了解她的故事,而她也在日復一日的陪伴中,明白他在想什麼,無須贅述。
「閆皓!閆皓!」洗衣店老闆回來了,大著嗓門叫他,「又跑哪去了?」
店員一哆嗦,小心地把綾波麗放好,轉身走了出去。
「哎,嚇死我了,你這小子,走路不出一聲呢?」洗衣店老闆拍了拍胸口,扔給他一個小本,「115號到121號的衣服好了,打電話催他們來取。」
閆皓聽見「打電話」仨字就頭皮發麻,比起打電話,他寧可徒手火中取栗。於是低頭接過小本,他陽奉陰違地作個弊——把通知編成了簡訊,照著電話號碼本群發。
老闆看見,就唉聲嘆氣地說:「哎喲,讓你打個電話怎麼了?兩句話的事,現在廣告那麼多,好多人根本不看簡訊的。小閆啊,你這麼內向可不行啊,你看你,沒事就在屋裡玩電腦、擺弄塑料小人,多大人了還看動畫片!時間長了,心理都不正常了!人得跟別人交流,得出去交朋友。天天屋裡悶著,你連對象都找不著,會被社會拋棄的!」
閆皓默默地在旁邊聽,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樣子,老闆一看他這幅德行,頭髮都愁掉了一把。
「這回再開武林大會,你可不能在後面縮著了,去的年輕人也不少呢,多認識幾個沒壞處,聽見沒有?你家人把你交給我,我就得負責任。」老闆一邊數落,一邊看閆皓縮頭縮腦的樣子生氣,於是氣沉丹田,爆喝一聲,「腰桿挺起來!你家祖上是英雄,不是打洞的地鼠,給誰作揖呢!」
閆皓嚇得一激靈,后腰倏地一下挺直了,站成了一張棺材板,然後貼著牆,姿勢很晦氣地溜了。
向小滿離開了閆皓的洗衣店,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她拎著裝滿了衣服的大塑料袋,沿著滿地黃葉的林蔭路走了一段,拐進了一條小衚衕,衚衕口有一家網紅甜品店,常年排隊,向小滿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走過去站在了隊尾,目光卻很不安地四處打量,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這時,一個中年女人向她走過來,排在向小滿身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肘,問:「這家賣的東西有點貴啊,好吃嗎?」
向小滿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是並沒有躲開。
中年女人很慈祥地朝她笑:「不過真正的好東西,貴也值得,對吧?」
她說著,若有意、若無意地擺動了一下手背,不動聲色地把一個紙包塞進了向小滿手裡。
向小滿好像碰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臉上稀有的血色一下褪凈了。
「11月11號。」中年女人收了笑容,音量低得近乎耳語,她狠狠地握了一下向小滿的手,然後轉身走了。
向小滿怕別人聽見,慌裡慌張地往周圍看,排在她前面的,是幾個不知道什麼原因提前放學的中學生,統一地插著耳機,都全神貫注地低頭玩手機,沒人注意她。她這才鬆了口氣——也是,誰會把稀缺的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呢?
沒有的,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過。
向小滿匆匆看了一眼女人塞給她的東西,那是一個信封,信封里有個紙包,裝著一些藥粉,信封上印著行宋體字:「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她看見那行字,抿了抿髮白的嘴唇,從隊伍里走了出去,把信封塞進外衣兜里,這時,她在兜里摸到了什麼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張字條。
字條上清秀而有些稚氣的字體寫著一個私人電話號碼……
以及一句話「有什麼困難隨時找我,我隨叫隨到」。
這是那天來她家的女警臨走時悄悄塞給她的,向小滿腳步微頓,臉上一瞬間閃過動容神色,然而那一點猶豫稍縱即逝,她的眼神很快麻木堅定下來,她把那張字條團成一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紙團沒扔准,砸到垃圾桶邊緣又彈了出來,滾到了小路中間,向小滿沒有回頭看。
她剛一走,甘卿就靠著牆,從一條小岔路的土牆後面轉了出來,眯著眼目送了向小滿片刻,她走過去撿起了那張字條,臉上和煦愉快的笑容消失了,若有所思的眼神有些陰鬱。一個剛買完東西的男孩悶頭往前走,不小心撞了她,剛想道歉,一偏頭正好撞見她的眼神,莫名一哆嗦,匆匆走開了。
不過人走了,那男孩手裡的肉鬆蛋糕味卻留下了,甘卿回過神來,皺了皺鼻子,陰鬱的眼神饞沒了。
她隨手把那張字條揣進兜里,轉到小店窗口前看產品價目表,濃郁的奶油香味從窗口源源不斷地鑽出來,勾勾搭搭地不讓她走。甘卿一邊看,一邊捏了捏兜里的零錢,感覺單薄憔悴的人民幣正含淚控訴主人不珍惜自己,良心上也有點過不去,於是她腳朝前、頭往後,一步一挪地準備往回走,盤算著下個月多坑幾個冤大頭,拿了提成,一定要過來吃一頓。
正這時,迎面過來幾個中學生,甘卿眼睛忽然一亮:「小齊齊!」
冤大頭來了!
劉仲齊他們學校開秋季運動會,所以才提前放學,他剛代表班級跑完三千米,不知是累著了還是怎樣,反正眼皮一直在跳,被甘卿一嗓子嚇了一跳。
「過來過來。」甘卿笑得高深莫測,沖他勾了勾手指,「少年,請我吃下午茶,我教你一招萬能防身術。」
劉仲齊一聽,屁顛屁顛地就跑過去了。
十五分鐘以後,陽光明媚的甜品店裡,再一次上當受騙的少年出離憤怒了:「這就是你說的萬能防身術?!」
「這就是世界上最有效的防身術。」甘卿咬了一口皮薄餡大的雪媚娘,軟綿綿的奶油餡裹著巧克力豆,口感層次分明,巧克力豆有些融化了,絲綢似的,一抿就化,而最裡面的奶油卻還帶著細小的冰碴,剛好解了這一口甜食的膩,回味悠長,甘卿覺得吃完這一口,天塌下來都不算事了,於是很有耐心地跟劉仲齊解釋,「逃跑的學問可大了,你不單得能跑、跑得快,還得能眼觀四路、耳聽八方,你要利用地形甩開對方,絕不能讓別人有機會繞路堵你,不能完全跑直線,否則他們一扔東西就很容易砸著你……」
劉仲齊憤怒地打斷她:「你這個騙子!」
上次,她用報警器騙他請了一頓麥當勞,上上次,她用卑鄙下流的撩陰腳騙他買了一根二百五十塊的轉運手鏈。
他居然不長記性,又上了第三次當!
沒臉啊!
「我真沒騙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厲害的高手也總有失手的一天,沒有什麼功夫是『萬能』的,」甘卿喝了一口清咖啡,漱乾淨巧克力雪媚娘的遺味,又把小叉子伸向一塊芒果慕斯,「想要立於不敗之地,只有不動手——你見過你哥跟人動手嗎?沒有吧!他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投訴電話,能逼逼絕不動手,這才是真正的高手風範。」
劉仲齊:「我呸!」
甘卿一點也不覺得跟小孩騙吃騙喝有什麼不對:「反正你也沒有女朋友,攥著零花錢沒地方花,萬一再錢多燒得,跑到泥塘後巷去被人綁架怎麼辦?我幫你降低一點風險,不用謝,應該的。」
劉仲齊咬牙切齒地說:「我女朋友沒了,到底是因為誰?」
甘卿沖他一豎拇指:「完全是靠你自己啊!」
劉仲齊氣得站起來就走,連書包也忘了拿。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米,才感覺出肩上少了點什麼,又七竅生煙地跑了回來。
他小火車似的闖進甜品店,看見角落裡的甘卿斜靠在窗台上,一束窄窄的光穿過玻璃,剛好掠過她的眉目。
她低頭看著什麼東西,身上有種時光凝滯不動的、異樣的寧靜和冷漠。劉仲齊忽然想起城中村裡救他的那個甘卿——無論是打她、罵她、還是伸手推她一個跟頭,她都不在意,她似乎不在乎危險,也不知道疼,仔細品,有一點對萬事都冷眼旁觀似的倦怠。
劉仲齊愣了片刻,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誰讓你亂動我作業的!看什麼看!」剛滅的火又燒起來了,劉仲齊氣急敗壞地撲上去,一把搶回自己剛做完一半的英語卷子,「書包還我!」
「我是怕人給你拎走,好心替你看包才拿過來的,你那捲子也是自己掉出來的。」甘卿把書包扔給劉仲齊,愜意地嘬了一口奶茶,「得好好學習啊,小朋友,別一天到晚老想著飛檐走壁了,完形填空一共二十道,你一次性錯了十四個,考試不及格不比被人打一頓恐怖嗎?」
劉仲齊這張卷子是剛發的,要交上去給老師判的,學生手裡沒有答案本,他冷笑一聲,搶過試卷就走,心想:「這文盲混混初中畢業了嗎?裝神弄鬼,就跟她看得懂一樣。」
文盲混混甘卿心滿意足地吃了一頓下午茶,一個蛋糕渣都沒剩,然後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在手機日曆的「雙十一」這一天上打了個標記。
11月11號……這天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么?
「時間是……『雙十一』?」於嚴一臉匪夷所思,「你確定嗎?誰定的腦殘日子?」
「我,」喻蘭川雙手抱在胸前,一挑眉,「你有什麼意見?」
於嚴說:「光棍節召開武林大會,盟主啊,你就不怕孤獨一生嗎?」
「孤獨一生怎麼了?孤獨一生挺好的。」喻盟主半死不活地說,「十一號那天是周日,上午我能以體檢的名義空出來半天。而且這樣一來,外地來的可以周六過來,周日下午各回各家,不用耽誤他們上班上學……也省得來參加的都是些無業游民和退休閑散人員。」
「行啦,看你那張晚/娘臉,你就當找了個一月八千的兼職,八千多的兼職可不好找。」於嚴勸他,「你們這大會的地點是,呃……老年活動中心?」
喻蘭川一來是忙,二來是也沒辦過這種事,所以這一次「武林大會」,除了時間是他定的,選址、會議議程安排等等,還都是老楊大爺他們操辦的,宣傳海報也是「為友誼乾杯」的中老年畫風。
至於會議安排,一想起來,喻蘭川就覺得生無可戀。
「你們動靜最好別太大,蘭爺,我跟你說,你們這事沒有依法報備,萬一太鬧騰了,有人舉報你們非法集會就麻煩了。」於嚴一邊嚴肅地叮囑,一邊往後翻會議議程,「大會全程嚴禁武鬥,以和平交流為最高宗旨……哦,這樣就挺好……第一項,各大門派入場,盟主講話,唔……就是互相熟悉的寒暄環節。第二項是……自由交流,為便於交流,各門派打散後分開坐,座次分為三區塊,五十五歲以上及各派掌門(僅已婚掌門)進入A區,未婚人士填寫信息表進入B區,其他賓客進入C區……怎麼座次還分已婚未婚?」
喻蘭川伸手蓋住了眼睛。
於嚴讀著讀著,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自由交流環節結束后,B區小輩按座次,逐個到A區,接受長輩考校指點。第四項,才藝表演及午餐……不是,蘭爺你等等!」
喻蘭川伸手搶回了武林大會議程本,正色打斷他:「看完了是吧,好,那我們說說這個『堂前燕傳人』的事。」
「沒看完,」於嚴說,「我分析一下你們這個會議議程……」
喻蘭川:「你不用分析了!」
於嚴搶在和他同一時間開口:「所以你們武林大會的流程是,首先報家門,然後已婚人士閃避、未婚男女速配,再排隊見家長,最後吃個飯?」
喻蘭川:「……」
就他有嘴!
於嚴:「可以啊,盟主,人才啊!」
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我說過了,不是我安排的。」
偷懶的喻盟主沒有常識,竟敢放心把這種事交給老楊大爺他們,低估了我國中老年團體的毒性——他們能把一切主題的一切聚會,都變成相親大會。」
於警官扶著辦公桌笑成了狗。
喻蘭川扶了扶眼鏡,面無表情地說:「我問過了,不讓動武這事是好多年的老規矩了,楊老他們還在,只要這個不知真假的堂前燕傳人還想混下去,應該就不會在開會的時候冒頭。我想他會等我落單時找我,這樣,會後,我把客人都送走,會找機會獨自留下來還原活動中心會場,他既然下了戰書,這時候大概率會出現,到時候你們在外面等我信號,我幫你們留住他。」
於嚴問:「你有把握贏他嗎?」
喻蘭川莫名其妙地回答:「我哪知道,我又不認識這人。」
於嚴有點擔心地問:「那萬一你不是他的對手呢?」
「那就認輸唄,」喻蘭川毫不猶豫地說,「受傷就讓他賠我醫藥費和誤工費好了。」
於嚴:「……」
武俠小說里,高手約戰,往往都是賭命,畢生尊嚴與成敗在此一舉,根據不完全統計,在比武中戰敗的人,下場有自殺、發瘋、自絕經脈、自廢武功……最輕的癥狀是拋棄自己的兵器,從此名譽掃地,江湖不見。
還沒打就惦記誤工費的,大概古往今來獨此一份了!
於警官被武林新一代盟主寬廣的胸襟震撼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喻蘭川:「那就這麼定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哎,蘭爺,」於嚴死皮賴臉地拽住他,一路小跑地跟著他往外走,「不急,你還沒跟我說,作為一條單身狗,即將主持新中國成立后第二十三屆武林相親大會的感想呢……」
喻蘭川:「滾!」
於嚴:「主持人可以拿免死,不,免催婚牌嗎?有好看又能打的妹子嗎?圈外人——比如我,能參加嗎?哎……你仗著自己腿長走得快是吧!」
喻蘭川懶得跟他多說,抬手攔計程車。
「別假正經啊蘭爺,」於嚴在他身後說,「你不會加班加彎了吧?」
喻蘭川:「彎成勺也看不上你,放心。」
於嚴嬉皮笑臉地說:「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悶騷了,初中那會,隔壁班女生遞情書,看都不看直接扔,一天到晚端著張『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架子,然後回去偷偷畫小女孩。」
喻蘭川:「我畫的是你媽。」
於嚴:「就知道你不承認!我有證據!同一個人,不同姿勢,一個素描本畫滿了,足有好幾百張,我拍照留念了……」
喻蘭川把計程車門往他臉上一摔,留下一串尾氣,沒影了。
他剛到自家樓下,手機就瘋狂地震動起來,於嚴那個賤婢發了一串照片過來,照片上還打了水印,名曰:武林盟主黑歷史檔案。
喻蘭川剛想開罵,忽然一愣。
他確實有過這麼一個素描本,但是這麼多年,又是留學、又是工作,搬家成了家常便飯,小時候的東西也早就丟光了,此時,他猝不及防地看見十幾年前的舊跡,模糊的記憶忽地清晰了起來。
畫面像素不高,好像給那些青澀的筆觸打了濾鏡,有鉛筆素描,也有圓珠筆和水筆勾勒過的,畫上的女孩骨骼輪廓凜冽,畫技不太高明,但一顰一笑異常鮮活,她透過紙面看過來,眼角彎成特殊的弧度。
喻蘭川的腳步猛地頓住,一抬頭,正好到了自家門口,他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扭頭望向隔壁,怔了半晌,忽然魔障了似的要去敲門。
這時,電梯響了一聲,一股有點甜的香水尾調掃過來,來人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問:「小川,什麼事啊?」
走過來的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張美珍,喻蘭川這才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我……找甘卿,有點事問她。」
「哦,急嗎?」張美珍用指尖擦了擦有點化妝的眼角,「不急就明天再說吧,那小尼姑睡得早,早就夢裡念經去了。要麼我給你帶句話?」
喻蘭川胡亂搖搖頭,默默地給老太太讓路,在樓道里站了片刻,才帶著心事回了家。
然而之後一連兩三天,他都沒見過甘卿。
每天早晨他起來的時候,甘卿已經不知道晃到哪吃早飯去了,一頓飯吃起來沒完似的,老也不見回來,他得按時上班,等不了太久。晚上喻蘭川下班回來,回早了她不在家,回晚了隔壁又熄燈了。
不知道是不是喻蘭川的錯覺,他覺得甘卿這一陣子作息格外不規律,好像一天到晚在外面,逮她一次格外不容易。
時間在他的忙碌和心神不寧里飛快掠過,11月11日轉眼就到了。
這是喻懷德老人過世后,燕寧第一個相……不,武林大會。
對於一百一十號院的普通人來說,這是一個平靜的周末,大家難得能睡個懶覺,早上九點之前,小院里都沒幾個人。
沒有人發現,這天,以老楊大爺為首,時常帶著紅袖箍在樓下轉的幾個老人不見了,樓里的幾個住戶也都很早就離開了家。洗衣店沒有開門營業,皮具修理店也閉門謝客,路南路北的煎餅攤跟商量好了一樣,集體曠了工。方圓兩公里之內的乞丐和流浪漢們,也都不約而同地沒有出現。
這座貌不驚人的老樓,平時彷彿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而這一天,這層保護膜短暫地消失了。
西門口的雙語幼兒園和燕寧電視台有合作,今年的元旦晚會上,有孩子們的集體節目,幼兒園老師和家長都很重視,參加演出的孩子需要借周末排練,聶恪一早就送孩子去幼兒園了。
接送孩子的事,向小滿從來不管,即使幼兒園就在小院西門口,近得像鄰居。
老房子的客廳布局不合理,採光總是不太好,即使是白天,屋裡也有一些黑沉沉的角落。向小滿坐在沙發的陰影里,像一尊木雕,獃獃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些人對她說:「你的命運、你所遭受到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由你自己造成的,否則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你一定有錯,你想要脫離苦海,就得徹底和這個畏縮的自己決裂。」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不討厭自己嗎?
你要殺死那個怯懦、可鄙的自己。
向小滿戰戰兢兢地扭頭看了一眼鏡子,鏡子里的女人雙頰下垂,臉上蠟黃蠟黃的,毫無血色,凌亂的頭髮遮著半張臉,躲躲閃閃的目光從乾枯的頭髮縫裡往外冒。
這……就是我?
她喉嚨里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嚎叫,哆嗦著抱住自己的頭。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別人?
「求救沒有用的,報警更沒用,沒有人能真心理解你,也沒有人會幫你,聽過祥林嫂的故事嗎?」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一座孤島呢?」
「你只有今天一個機會,放心,技術上的事情,我們幫你善後。」
「你只要……」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鑰匙聲,聶恪回來了!
向小滿腦子裡空白一片,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信封里的藥粉倒進了聶恪的保溫杯里!
門鎖轉了兩圈,聶恪開了門,向小滿下意識地把紙包捏在了手裡,猛地站了起來,渾身僵硬地看著進門的聶恪。
聶恪沒在意,似乎早已經習慣了她各種奇怪的舉止,看都沒多看她一眼,換衣服換鞋一氣呵成,然後進屋端起了自己的保溫杯——
向小滿的心快從嗓子里跳出來了。
然而聶恪把杯子送到嘴邊,卻忽然一頓:「哦,對了。」
他發現了!藥粉放多了嗎?
向小滿臉色慘白,手心起了一層冷汗。
聶恪奇怪地問:「你又怎麼了?」
向小滿的四肢開始緊張得發麻。
聶恪等不到她的回答,皺了皺眉,自顧自地說:「以前那個醫生不怎麼樣,我覺得效果一般,最近托朋友聯繫了一個新的醫生,下午帶你去見一下,約了兩點,你換身衣服。」
向小滿覺得自己的唇舌都銹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聶恪唱了獨角戲,溫文爾雅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一點不耐煩的冷淡,皺著眉吹了吹,喝了幾口保溫杯里的水。
「好像是隔夜水。」他嘀咕著,打算去廚房把水倒掉,「一股怪味。」
廚房裡先是響起洗涮杯子的水聲,緊接著,保溫杯掉進了洗手池,「嗆」地一聲,隨後是重物落地的一聲悶響。
聶恪徒勞地扶了一把水池,帶倒了掃帚,還是毫無知覺地順著櫥櫃滑了下去。
向小滿的心跳快要炸開似的,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看著倒在地上的聶恪,艱難地扶著門框穩住了自己。
第一步,如果周圍有不方便清理痕迹的乳膠漆或者壁紙,一定要鋪好塑料袋。廚房和衛生間是最理想的地方,瓷磚更容易清潔。
第二步,穿好你的雨衣。
向小滿腳步有些踉蹌地翻出了一件早準備好的雨衣,手裡捏緊了小刀片。
第三步……打開門,來幫你的人來了。
就在這時,他家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向小滿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打開門,兩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都戴著帽子、口罩和手套,裹得嚴嚴實實,臉上只露著一雙黑沉沉的目光。
後進來的人無聲無息地關好門,透過貓眼往空無一人的樓道里看了一眼,跟同伴互相點了下頭,另一個人則走進屋裡逡巡了一圈,扶住了向小滿的肩頭。
「噓——」他在向小滿耳邊說,「別怕。人的身體,又結實、又脆弱,找到正確的地方,小孩子也能輕易結果一條命,找不到正確的地方,幾百斤的壯漢揮著斧頭,也不一定能順利地砍下一個人的頭。庖丁解牛是一門絕技,我來教你。」
那人走過去,俯身打量了昏迷的聶恪片刻,隨即發出冷笑,把他五花大綁,嘴裡塞了東西。然後他手裡「咔噠」一聲,向小滿狠狠地一震,卻見他不知從哪拿出了一根紅色圓珠筆,按出筆尖,端起聶恪的下巴,在他的脖頸上畫了一條紅線。
「沿虛線剪開,會不會?」另一個人握住向小滿抖個不停的手,「慢慢來,刀很快,別劃破手。去吧。」
向小滿緩緩地走向昏迷的男人,兩個把自己包裹得很嚴的人慢慢地退開,把空間留給她。她拚命地攥住了自己的右手,不去看聶恪的臉,把目光集中在那條紅線上。
很簡單的,不需要費什麼力氣。
冰冷的刀片落在了人的脖子……不,那條紅線上。
「按下去,小滿。」
向小滿的手指越抖越厲害,她張大了嘴,就像發出了無聲的嘶吼,手指猛地往下錯,血一下冒了出來,疼痛驚醒了聶恪,他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
就在這時,804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大力敲響了。
「有人嗎?」來人大聲說,「開門,警察!」
向小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聶恪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脖子上插著刀片,劇烈地掙紮起來,屋裡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掠向陽台窗戶!
「警察!開門!」
兩個蒙著臉的人分別從陽台兩邊躥了出去,竟然徒手在樓外爬。
這時,十樓一扇窗戶打開,有什麼東西裹挾著厲風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