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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二章

  此為防盜章


  一百一十號院的東院門出來, 是一條很窄的單行線,馬路對面有一排沿街的便民小店。


  剛跟於嚴坦白完自己的心懷不軌, 就被叫到這來,喻蘭川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一下, 於是他在一家飲品店裡點了杯涼茶,站在路口慢慢喝。


  這時, 他餘光掃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甘卿在隔壁水果店裡,拿起這個放下那個,挑挑揀揀, 不時往對面的「一百一」看。


  喻蘭川順著她的目光一瞥,發現一百一十號院門口有兩個乞丐打扮的人,正蹲在牆角說話。


  兩個乞丐聊了好半天,期間, 甘卿在水果攤上磨磨蹭蹭, 把一箱橙子挨個摸了個遍, 終於, 兩個乞丐一前一後地走了,她這才直起腰, 摳摳索索地摸出三個鋼鏰, 頂著老闆娘要咬死她的目光, 買走了倆橙子。


  她在躲丐幫的人?

  喻蘭川腳下輕輕一滑,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可是追上去說什麼, 喻蘭川沒想好。


  他是個典型的冷漠都市人, 「關我屁事、關你屁事」協會的骨灰級會員, 最討厭管閑事。不管甘卿是躲丐幫的人、還是躲城管,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一想,喻蘭川又覺得自己今天有病。


  甘卿走路的樣子非常懶散,腳好像一直懶得抬,放鬆的雙肩一搖一晃的。但仔細看,腰腹間卻又是綳著勁的,那一點微妙的緊繃讓她整個人就像一把捆起來的柴,再怎麼晃,架子不散。


  喻蘭川看著她的背影,出了神,想起大爺爺從小教過他,人可以不用舞刀弄槍,當代社會,就算手無縛雞之力也不影響什麼。但行立坐卧,必須有規矩,雖然這些都是不費力的小事,但水滴都能穿石,姿勢不對,該放鬆的地方緊張、該緊繃的地方鬆弛,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堅持破壞自己的骨和肉,不用等到老,必先等到病。


  比如走路,一口精氣神都在腰腹間,要是塌了腰,脊梁骨就沒了正形,人就不穩,不是上身往後仰,就得肩頸往前縮。


  越往後仰,肚子越大,腿腳越不堪重負,腰椎、膝蓋、腳踝、腳後跟,一個都別想好。越往前縮,後背越彎、身上的賊肉就都往後背跑,胸口會越來越薄、氣越來越短,後背則越來越厚,慢慢的,就會像肩頭頸后馱著個沙袋。


  這根脊梁骨,今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明天無關痛癢地消磨一點,短則幾年,多則三五十年,先天再優越,也遲早得給消磨壞了。


  脊梁骨壞了,肉身就算是完了。


  大爺爺領著他在「一百一」的東小院里散步,講過很多類似的話,小時候不懂,聽完就算,大一點,才因為繁重的學業和事業,開始琢磨老人的養生之道,及至入了世,沉浮幾年,偶爾想起,又覺得他說得那些養生之道也都意味深長。


  武學一道,先是強身健體,溝通自己的筋骨,因此自視、自覺、自醒,再由此看萬物與百態人間。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跟著人家一路進了一百一,馬上要走到電梯間了。喻蘭川自覺尷尬,正想超過她,假裝只是碰巧同路,甘卿忽然回過頭來,從塑料袋裡掏出個橙子遞給他。


  喻蘭川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看在你弟全須全尾的份上,」甘卿壓低聲音,「今天在那個城中村你看出了什麼,不要跟別人說。」


  喻蘭川本來也沒打算說:「你放……」


  「放心」倆字沒說完,甘卿就把那橙子塞進了他手裡。


  「給你點賄賂,」她似笑非笑地眨了一下眼,眼波倏地流動起來,瞬間,一個木訥寡言的鄉下姑娘,就變身成了坑蒙拐騙的新式神婆,「萬一透露出去,會有仇家來追殺我的,到時候你的良心和我的陰魂可都不會放過你的哦。噓——」


  喻蘭川:「……」


  什麼亂七八糟的!


  上了電梯,喻蘭川才回過神來:「你行賄就拿一個橙子?」


  甘卿不再裝模作樣,懶洋洋地說:「我明天才發工資,身上就剩最後三塊錢了,那橙子一塊五,給你的是我一半的身家性命,這還不夠?那好吧,這個也給你,算我傾家蕩產了。」


  喻蘭川:「……不了,我也沒有那麼窮凶極惡。」


  這時,喻蘭川按的六樓到了,他走下電梯,甘卿正要關門,他卻忽然回過頭來:「等等!」


  甘卿一偏頭。


  喻蘭川:「你是哪裡人?」


  甘卿:「你猜。」


  「算了,」喻蘭川直接問,「你十五年前,有沒有來過燕寧?」


  甘卿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記得了,畢竟我今年才十六。」


  喻蘭川:「……」


  甘卿逗完他,戳了戳電梯的關門鍵,往後退了一步,笑了笑,消失在了關上的門后。這一幕和十五年前城郊刻在他腦子裡的畫面重合度極高,喻蘭川差點追上去,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人說:「來了啊,進去吧,老頭等著你呢。」


  喻蘭川一回頭,看見老楊大爺的孫女楊逸凡叼著根煙走了出來:「一把年紀了,就他最忙,一天到晚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門,不知所謂。」


  說完,她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把包往肩上一甩,踩著羊皮底的小高跟走了。


  喻蘭川非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得罪她了,進門一看,才意識到楊小姐針對的不是他——老楊大爺家裡,來了個老太太。


  老太太看著和楊大爺差不多的年紀,滿頭白髮,乾癟瘦小,臉上的肉順著兩腮垂下來,跟嘴一併,組成了一個三角,透著幾分兇相、幾分刻薄,還有點可憐的蒼老。


  喻蘭川還沒來得及細想她是誰,老太太就扶著沙發站起來,「噗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喻總雖然在外面總是一張「都給哀家跪下」的嘴臉,卻還是第一次有人真給他行此大禮,嚇得他扶著門框足足愣了兩秒,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扶她。


  「有、有有有話好好說,您這是幹什麼!」


  老太太看上去頂多八十來斤,喻蘭川伸手一扶,卻發現她跟長在地上一樣,他兩隻手沒能拉起來。


  「錢大娘,」楊大爺嘆了口氣,發話說,「他是小輩,您這不是折他嗎?有什麼事,快起來說吧。」


  喻蘭川這才覺得手裡一輕,連忙提心弔膽地把老太太端起來,安放在沙發上。


  這時,他已經大概猜出了這老太太是誰。


  果然,楊大爺說:「這位是錢大娘,以前與丈夫並稱『二錢』,在南邊是有名的義士,腿功卓絕,過去燒煤的那種舊火車都不如她快,早年間,西南一帶有地痞匪幫沿鐵路打劫,直接鑽窗上車,搶了東西就跳車跑,那時候乘客們都不敢開窗戶,就是這賢伉儷牽頭護路,幫著抓了不少壞胚。只可惜……」


  「楊幫主,別提了,我無地自容啦。」錢老太打斷他,「我家老頭的臉面,都被我這老不死和幾個劣徒丟光了,以後死了下去,我都得躲著他——小喻爺,對不住,實在是不知道那天泥塘後巷里的孩子是您兄弟,我那幾個徒弟還……還……」


  喻蘭川心想:這是人話嗎?

  別人家孩子就能隨便碰瓷、隨便綁?


  但是教養使然,老太太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他也不方便張嘴開噴,於是淡淡地說:「沒什麼,警察說了,後面的事您也確實不知情。要是普通的民事爭端,我們肯定也就算了,但是上升到刑事問題,不是我們說一聲『算了』,警方就不予追究了,我也無能為力,您理解吧?」


  錢老太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連聲說了三遍「我知道」,又說:「不敢厚臉皮求您。」


  「國有國法,小川,坐吧。」老楊大爺說,「錢大娘今天過來,主要是過意不去,想見見你,和你說幾句話。她沒有別的意思。」


  錢老太一邊抹眼淚,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話。


  她和她過世的丈夫,早年是當過真英雄的,那時候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後來丈夫一場車禍沒了,只給她留下了一個病秧兒子和三個收養的小徒弟。一個女人養活四張嘴,本來已經舉步維艱,緊接著,時代劇變,風雨交加,送一些人上青天,一些人沉下地,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失業下崗。


  錢老太不幸就是後者。


  再後來,意氣這玩意,就像不良姿勢消磨脊梁骨一樣,被日常瑣事日復一日地消磨,磨著磨著,她就沒了人樣,以至晚節不保。


  只有在昔日的舊友向小輩人提起「二錢」的時候,她才依稀回憶起了當年,幾十年積累的厚顏無恥被過去的榮光輕輕一照,竟一潰千里。


  錢老太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


  她一時恍惚,想不通自己怎麼會這樣。


  可能英雄就不該活這麼長吧。


  喻蘭川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沒吭聲。


  老楊大爺等錢老太哭聲漸小,才伸手一指樓上,對喻蘭川說:「小川可能不知道,當年你大爺爺買這房的時候,錢大娘聽說,不遠萬里地託人捎來了兩百塊錢。她哪有錢啊,那都是從牙縫裡摳出來的。」


  喻蘭川:「……」


  「日。」他心裡罵了句髒話,「債主!」


  甘卿在喻蘭川出聲的瞬間,就往後退了半步,從燈光里退了出去,本來就很低的存在感壓得幾乎沒有了。


  聽見孟老闆發話,她幽靈似的點了下頭,沒吭聲,轉身就走。


  喻蘭川本來沒把她放在心上,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正好掃見個模糊的側影,他心裡倏地一跳,脫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叫我嗎?」


  她睜大的眼睛里滿是驚惶不安,肩膀綳得很緊,戰戰兢兢的,像個受驚的野兔。


  喻蘭川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頓時一陣失望,心裡翻騰起來的記憶忽地蒸發了。


  「沒什麼,」他神色淡了下來,疏離客氣地說,「今天被他們攔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個謝。」


  甘卿木訥地應聲:「不、不客氣。」


  喻蘭川從鼻子里噴出口氣,心想:「哪來的柴禾妞?話都說不利索。」


  他那點耐性還得留著伺候甲方爸爸們,很不耐煩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貨色,剋制地一點頭,他就不再理會這個路人甲,抬腿進了「天意小龍蝦」店裡。


  甘卿想:「一驚一乍的,喻家準是祖墳讓人扒了,出了個神經病。」


  她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後巷里的小路像迷宮,這個時間,除了露天燒烤一條街,其他地方都已經沉寂了下來,連夜風刮過,都凝滯了幾分,年久失修的路燈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還一閃一閃的。人在裡面走,腳步聲稍重就會起迴音。


  怪瘮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還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時,一個人影從她經過的小路口冒出來——如果劉仲齊在,就會認出來,這人是敲詐他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光頭的。


  光頭惡狠狠地對著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腳追了上去。他是個彪形大漢,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來,腳下卻沒有一點聲音。


  甘卿毫無察覺,順著小巷拐了彎,靜靜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腳步聲,以及有些沙啞的女聲:「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光頭略微縮緊下巴,腳步越來越快,攥起拳頭,手臂上暴起了猙獰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光頭猛地衝過了路口,然而隨即,他腳下又來了個急剎車——眼前是個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輛報廢的共享單車,什麼都沒有。


  人呢?


  這時,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是從他後面傳來的!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光頭猝然回頭,看見那個多管閑事的「收銀員」從他身後的路口溜達了過去,她插著兜,腳也懶得抬,走得東倒西歪的,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


  反正這附近也沒人,光頭乾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聲:「你站住!」


  吼完,他邁開長腿,去追甘卿。光頭奔到路口,多說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過去了,可是就這麼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憑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丟——」


  那歌聲的調子將跑未跑,回蕩在小巷裡,響得四面八方都是,光頭的后脊梁骨躥起一層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別裝神弄鬼!」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歌聲和腳步聲同時消失,一時間,四周只剩下夜風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頭的心跳快起來,下意識地屈膝提肘,兩手護住頭,屏住呼吸,戒備地四下觀望。


  突然,一種難以形容的戰慄感流過了他全身,緊接著,一道不自然的風直逼他太陽穴,光頭悚然發現,自己無論是躲是擋都來不及,他太陽穴上一陣刺痛,腦子裡「嗡」一聲,心想:「完了。」


  可是預想中腦殼被打穿的血腥場面並沒有發生,光頭愣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連油皮都沒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頭顱安穩的待在脖子上。


  剛才彷彿只是風捲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臉上。


  光頭沒頭蒼蠅似的在小巷裡找了一陣,連個腳印也沒撿著,正在運氣,這時,兜里的電話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聲氣憑空低了八度,幾乎說得上溫柔了:「喂,師娘……我啊?我在下午那個小雜巷裡,剛才正好看見警察在……您說什麼?」


  他接完這通電話,顧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煩,匆匆忙忙地跑了。


  離開泥塘後巷,又過了兩個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腦門汗的光頭闖進了一家麥當勞。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員被這凶神惡煞的大漢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光頭沒顧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傍晚時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兩個男的就坐在牆角,三個人點了一包小薯條,沒有人吃,好像只是擺個造型,腳底下堆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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