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四十九章
此為防盜章 作為一個女青年, 甘卿碰見當街敞懷的男青年, 不能免俗地要多瞟一眼。瞟完,她覺得這具肉體要胸有胸、要腰有腰, 拿出來展覽一下也不算過分。
就是……在這麼一個地溝油和爐灰滿天飛的小破地方, 有必要時髦得這麼努力嗎?
「我小時候在絨線衚衕見過您一次。」喻蘭川低頭,目光掃過孟老闆的手——孟老闆的手很厚實,因為常年掌勺,沾著一點油漬,可皮肉卻異常細膩, 潤得像玉,實在不像一雙中年男人的手——對上孟老闆迷茫的眼神, 喻蘭川隱晦地自我介紹說, 「我姓喻。」
孟天意和甘卿的臉上同時空白了一瞬。
「哦, 您!」孟天意把一直微微彎著的腰綳了起來,隨後又壓低了聲音,「您……店裡坐吧, 請進。」
說完,他朝一邊擺擺手,刻意沒往甘卿身上看, 裝出一副很隨便的樣子打發她走:「桿兒, 沒你事了,先回去吧, 路上小心點。」
甘卿在喻蘭川出聲的瞬間, 就往後退了半步, 從燈光里退了出去,本來就很低的存在感壓得幾乎沒有了。
聽見孟老闆發話,她幽靈似的點了下頭,沒吭聲,轉身就走。
喻蘭川本來沒把她放在心上,習慣性地用餘光一掃,正好掃見個模糊的側影,他心裡倏地一跳,脫口叫住了她:「等等。」
甘卿好像被他嚇了一跳,僵硬地站住,小心翼翼地回頭問:「叫我嗎?」
她睜大的眼睛里滿是驚惶不安,肩膀綳得很緊,戰戰兢兢的,像個受驚的野兔。
喻蘭川這時看清了她的樣子,頓時一陣失望,心裡翻騰起來的記憶忽地蒸發了。
「沒什麼,」他神色淡了下來,疏離客氣地說,「今天被他們攔下的是我弟弟,我跟您道個謝。」
甘卿木訥地應聲:「不、不客氣。」
喻蘭川從鼻子里噴出口氣,心想:「哪來的柴禾妞?話都說不利索。」
他那點耐性還得留著伺候甲方爸爸們,很不耐煩這種「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貨色,剋制地一點頭,他就不再理會這個路人甲,抬腿進了「天意小龍蝦」店裡。
甘卿想:「一驚一乍的,喻家準是祖墳讓人扒了,出了個神經病。」
她低著頭,步履匆匆地走了,像一團不起眼的影子。
泥塘後巷里的小路像迷宮,這個時間,除了露天燒烤一條街,其他地方都已經沉寂了下來,連夜風刮過,都凝滯了幾分,年久失修的路燈亮不亮全看心情,有的還一閃一閃的。人在裡面走,腳步聲稍重就會起迴音。
怪瘮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獨自走夜路害怕,甘卿的拖鞋刻意在地上摩擦,還哼起了歌。
她走到最背光的地方時,一個人影從她經過的小路口冒出來——如果劉仲齊在,就會認出來,這人是敲詐他的三個男人中的一個,那個光頭的。
光頭惡狠狠地對著甘卿的背影盯了片刻,抬腳追了上去。他是個彪形大漢,身高足有近一米九,走起路來,腳下卻沒有一點聲音。
甘卿毫無察覺,順著小巷拐了彎,靜靜的小路上,只有塑料拖鞋拖沓的腳步聲,以及有些沙啞的女聲:「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光頭略微縮緊下巴,腳步越來越快,攥起拳頭,手臂上暴起了猙獰的肌肉和青筋。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光頭猛地衝過了路口,然而隨即,他腳下又來了個急剎車——眼前是個死胡同,漆黑一片,除了一輛報廢的共享單車,什麼都沒有。
人呢?
這時,那「踢踢踏踏」的拖鞋聲再一次響起,聲音是從他後面傳來的!
「還未如願見著不朽……」
光頭猝然回頭,看見那個多管閑事的「收銀員」從他身後的路口溜達了過去,她插著兜,腳也懶得抬,走得東倒西歪的,一眼也沒往他這邊看。
反正這附近也沒人,光頭乾脆不再遮遮掩掩,吼了一聲:「你站住!」
吼完,他邁開長腿,去追甘卿。光頭奔到路口,多說也就是五六步,一晃身就過去了,可是就這麼眨眼的功夫,方才的女人再一次憑空消失了。
「就把自己先搞丟——」
那歌聲的調子將跑未跑,回蕩在小巷裡,響得四面八方都是,光頭的后脊梁骨躥起一層冷汗:「你是哪一路混的,別裝神弄鬼!」
他這一嗓子吼出來,歌聲和腳步聲同時消失,一時間,四周只剩下夜風的低吟,窸窸窣窣、鬼鬼祟祟的。
光頭的心跳快起來,下意識地屈膝提肘,兩手護住頭,屏住呼吸,戒備地四下觀望。
突然,一種難以形容的戰慄感流過了他全身,緊接著,一道不自然的風直逼他太陽穴,光頭悚然發現,自己無論是躲是擋都來不及,他太陽穴上一陣刺痛,腦子裡「嗡」一聲,心想:「完了。」
可是預想中腦殼被打穿的血腥場面並沒有發生,光頭愣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連油皮都沒破,他茫然地伸手摸了一把,大好的頭顱安穩的待在脖子上。
剛才彷彿只是風捲起了小沙石,正好崩到了他臉上。
光頭沒頭蒼蠅似的在小巷裡找了一陣,連個腳印也沒撿著,正在運氣,這時,兜里的電話響了,他摸出來一看,聲氣憑空低了八度,幾乎說得上溫柔了:「喂,師娘……我啊?我在下午那個小雜巷裡,剛才正好看見警察在……您說什麼?」
他接完這通電話,顧不上再去找甘卿的麻煩,匆匆忙忙地跑了。
離開泥塘後巷,又過了兩個十字路口,跑出了一腦門汗的光頭闖進了一家麥當勞。
正在收拾桌子的店員被這凶神惡煞的大漢嚇了一跳,猛地往後退了一步,瞪圓了眼睛。光頭沒顧上找碴,目光逡巡一圈,往角落裡的一張桌子走去——傍晚時碰瓷未成年的老太太和另外兩個男的就坐在牆角,三個人點了一包小薯條,沒有人吃,好像只是擺個造型,腳底下堆著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光頭喘了口氣,來到同伴身邊:「錢不都交完了嗎,怎麼說不讓住就不讓住了?哪有這種道理,我找他們去!」
「他們把錢退給咱們了,」旁邊的刀疤臉先叫了聲「師兄」,又說,「沒辦法,今天突然有人查,房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敢租了。」
光頭正要說話,老太太卻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遇上什麼人了?」
光頭一愣:「啊?哦,一個小店裡當服務員的小賤皮,今天就是她吃鹽管閑事,招來了警察,我想追上去收拾她一頓。」
老太太問:「追上了?」
「呃……那倒沒有……這不是天太黑嗎,我又不如她地頭熟,走一半跟丟了,算她運氣……」
他話沒說完,老太太忽然傾身,伸手在光頭太陽穴上抹了一把,抹下了一層淡淡的污漬,仔細看,像是燒烤攤上的炭灰。
光頭看清了她的手指,激靈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腦袋上划道,就能給你開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見識。」 老太太緩緩坐了回去,嘆了口氣,「知道那人是哪條街、哪家店的嗎?」
光頭低聲下氣地說:「知道,在都是燒烤攤的那條街上。」
老太太一點頭:「她今天既然沒傷人,就是除了自家門口,閑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後繞開她那就行了。」
光頭不甘心地嘀咕:「一個柴禾似的丫頭……」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斷他,「在家的時候,我怎麼跟你說的?燕寧藏龍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著點,別以為自己怪厲害的,井底之蛙!」
光頭不敢吭聲了,其他兩個男人也都跟著低頭聽訓。
小桌一時安靜下來,四個人八隻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條上,薯條已經涼透了,滲出來的油浸透了紙包,沒人動,孤零零地躺在那,旁邊卻有幾袋吮乾淨的番茄醬包,亂七八糟地橫屍在桌。
好一會,刀疤臉打破了寂靜:「師娘,咱們老在這待著也不是辦法,實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館吧?」
旁邊一直沒吭聲的瘸子悶聲悶氣地說:「師娘住旅館,咱們哥仨外面湊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點意動,伸手抓住了身邊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麼,好一會,她又嘆了口氣,搖搖頭。
而這時,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腳步更拖沓了,因為躲那個光頭的時候,跑得有點急,左腳拖鞋上的塑料帶崩斷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驚險的黏著,她怕一抬腳,今天就得單腳蹦回去了。
老遠看見家門口那幾個熟悉的路燈,甘卿才鬆了口氣,決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雙拖鞋湊合兩天。
她現在住在一個非法群租房裡,屋裡用隔斷打出了八個小隔間,每間有一張上下鋪,住倆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約好了不在公共空間抽煙,也沒人不沖廁所,所以還算乾淨。至於住她上鋪的姑娘整天晝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個在橋洞里都能睡著的人,不在乎這點打擾。
總得來說,她覺得自己的小窩便宜、乾淨,離上班的地方又近,什麼都好,物美價廉。
可惜,這年月,物美價廉的東西往往伴隨著一些其他的問題——比如不合法。
於是這天,甘卿一路哼著《山丘》走回家時,就發現「家」沒了。
一群人拎著鍋碗瓢盆,聚在樓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見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雙拖鞋給她,並且告訴她,最近燕寧市開始了新一輪的群租房嚴打,他們的租屋被查封了,馬上就得搬,不能過夜。
於是他們這一幫人,晝伏夜出的「貓頭鷹」也好,早睡早起的「百靈鳥」也好,全都給轟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鐘后,甘卿搶救出自己簡單的行李,蹲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抱著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貓頭鷹室友給的,還挺甜。
乳白色的路燈在她身後一字排開,細瘦的燈桿舒展著,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鵝,沿著寬闊的馬路延伸,溫柔起伏,串起了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
這天夜裡,真是無巧不成書。
碰瓷的和管閑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歸,都在愁雲慘淡中琢磨自己該去哪過夜。
張奶奶顯然不願意背這口土鍋,兩個小青年撅著屁股滿樓道撿蘋果的時候,她老人家就對著門口的穿衣鏡搭鞋子、抹口紅:「早聽說那天有個單身老女人來找楊清,原來是她呀。」
「楊清」就是老楊大爺的名字,喻蘭川在他送給大爺爺的輓聯上看見過。
喻蘭川敏銳地從「單身老女人」幾個字里聽出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甘卿背過身,伸手往樓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嬈的張美珍女士,做了個口型——「備胎」。
喻蘭川剛想拿著蘋果站起來,腿一軟,差點又跪回去。
甘卿回頭問:「美珍姐,她是誰啊?」
喻蘭川又難以置信地看向她——現在的人為了巴結房東,都能這麼不要臉嗎?
張美珍美滋滋地往頭髮上打彈力素,挺有耐心地說:「她叫錢小瑩,年輕時候脾氣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飛腿小辣椒』,後來長大嫁人了嘛,『小辣椒』聽著不太尊重,大傢伙就給改成了『滿山紅』,也是個美人,當年有幾個無聊的閑漢排過美人榜,我記得她排第五還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說:「哦。」
張美珍奇怪地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
甘卿找來一根很粗的針,上了五股棉線,利索地把撕開的蛇皮袋縫上了,來回走了兩趟針,她頭也不抬地說:「榜首是您的那個榜唄。」
喻蘭川:「……」
廉恥何在?
張美珍一愣,然後笑得花枝爛顫,也沒否認,探頭問喻蘭川:「她怎麼了?」
喻蘭川三言兩語把事說了。
「嘖,好慘。」張美珍退後兩步,打量著自己的全身造型,一點也不走心地說,「那她不是要變成孤寡老人了?」
喻蘭川不願意在背後拿別人的難事消遣八卦,於是沒接茬。
「這也沒什麼呀,」張美珍輕飄飄地呵出一口脂粉氣,「誰還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蘭川同時一愣,張美珍已經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鐘點工收拾完,喻蘭川就雇了幾個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錢老太他們的臨時租屋裡,然後把錢單獨拿出來,親自護送到了醫院,並且仔細看了看,沒能從那張臉上找到昔日「滿山紅」的蛛絲馬跡。
喻蘭川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放下東西就走,他留下的紙包太大,錢老太一開始還以為是包吃的,撕開密封口一看就瘋了,撒腿追出去,喻蘭川的車已經沒影了。
當代機動車,畢竟是比幾十年前在山裡拉煤的破火車先進多了,飛腿小辣椒也趕不上了。
錢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會,發現紙袋封口處有一行字。
寫著:二十萬整,「磕倆頭」兄送,喻蘭川轉交。
送完錢回去,喻蘭川整理完周一例會的資料,沒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一般這種休息日,他都會約幾個圈裡朋友去打高爾夫,像在遊戲里刷關卡一樣,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蘭川突然提不起興緻了,回想起來,他本來就對任何球類運動都不感興趣,連比賽都懶得看,下場純粹是陪著別人玩,而和那些朋友們聊的所謂「政策趨勢與時代脈絡」,乍一聽挺高級,其實跟中學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沒什麼本質區別——都是捕風捉影地瞎扯淡。至於靠打球和飯局發展的「人脈」,別說真有用的時候能不能用上,就連在朋友圈裡轉個大病籌款,都沒有人點進去看一眼,隨便給個咖啡錢,可見也是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