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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此為防盜章  幾個病人家屬在一邊輕聲說話, 可能是在商量住院費用的事,說到一半有點氣急敗壞, 被路過的護士提醒了, 於是各自散開生悶氣, 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撥,跑到外面去抽煙。


  還有人在打電話,坐在地上,背靠著牆,說話都用氣聲,聽著也像個垂危病患。


  更多打算在這過夜的人們都已經躺下了——單是躺, 除了流浪漢,沒幾個人能在這種地方安睡,有人翻來覆去, 有人面壁一動不動,有人縮在外套里一刻不停地按手機, 躺累了就要起來坐一會。


  這裡沒有人哭哭啼啼,也沒有什麼關於生命的神聖與思考。


  大家看起來都很累。


  躺下的時候, 錢老太想:「又搶救過來一次。」


  她自己聽著,覺得心裡這聲音既不是慶幸, 也不是感激,沒敢細想, 於是翻了個身, 把隨身的布包緊緊地按在懷裡, 裡面有楊幫主剛剛取給她現金兩萬。


  楊幫主送走了錢老太, 拎著他的綠拐杖,從路口的自動櫃員機慢慢地往回走。喻蘭川在旁邊陪著他,垂下眼,他不緊不慢地開了口:「爺爺,我明天還得上班,送您回家,我就先走了。」


  老楊大爺看向他。


  喻蘭川優美的側臉像是流水線上生產的,烙著高級白領們標配的表情——左半張臉是「我趕時間」,右半張臉是「不感興趣」,腦門上頂一個「哦」。


  「需要受害人諒解書,我可以給,沒問題。」喻蘭川說,「需要我幫忙,我可以提供幾個朋友的聯繫方式,都是在籌款平台工作的,可以幫他們做一個募捐項目。項目上台,我還可以幫忙轉發,證實籌款真實性。」


  老楊大爺沒聽說過這種新鮮的東西,今年過年,他老人家就學一個收發紅包,家人教了三遍,忘了四遍,差點把孫女逼得上吊,於是他忙問:「還可以這樣?能籌到錢嗎?」


  喻蘭川避重就輕地說:「有人捐就能籌到。」


  至於有沒有人捐,喻蘭川不太樂觀,大家都「身經百騙」了,現在上網搜索公益組織的名字,下面的關聯問題里准有「XX靠譜嗎?是騙子嗎?」之類。


  「別做夢了,肯定沒人捐。」旁邊忽然有人插嘴,兩人一抬頭,見楊逸凡從自己的車裡爬出來,正在跟代駕揮手,一看就是出門應酬喝了酒,她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沒大沒小地伸出一條胳膊,往老楊大爺肩上一搭,「這個故事要多無聊有多無聊——中年男子,沒錢治病,生命垂危——爆點在哪?生命垂危的中老年男子滿世界都是啊,爺爺!他有什麼地方能吸引流量啊?」


  老楊大爺被她的香水味熏了個噴嚏,肩頭一聳,把她抖落下去:「你給我好好站直了,二流子似的,沒個人樣!」


  「爺爺,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楊逸凡才不聽他那套,當著老頭的面叼了根煙,「您沒聽說過那句話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買包買表』,別人的事,讓社會公共服務機構去管,我既然納了稅,就已經盡到了我的社會義務,等於間接幫過他們了!他們還有困難,那也沒辦法,只能說是公共福利不夠分,有比他們更需要幫助的人排在前頭,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老楊大爺:「滾滾滾……滾!屁事不管,還說風涼話,滾回去自己醒酒!」


  楊逸凡笑了一聲,插著兜,噴雲吐霧地走了。


  喻蘭川——因為和老楊大爺沒有那麼熟,不好像人家親孫女一樣口無遮攔,只好用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表達了對楊小姐的贊同,禮貌地跟老楊大爺告了別:「那我先去十樓看一眼有沒有需要清的水電費,先走了。」


  對於當代年輕人來說,「管好自己的事,不給別人添麻煩」,就是最高的自律和道德準繩,相比而言,老一輩人那種「道義為先、不分彼此」的社交觀念簡直就是封建餘毒。


  老楊扶著拐杖站在院子里,一抬頭,看見將圓的月亮,就知道是快到「十五」了,這月十五是中元節,居委會提前半個月就掛出了海報,提示人們「文明祭掃,禁止焚燒紙錢」,連死人都要「文明」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江湖也是行將就木,意氣盡了。


  喻蘭川把大爺爺家檢查了一遍——上次走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屋裡落了一層浮土,他盤算著等下周末請個鐘點工過來,以後每月打掃一次。心不在焉地關燈鎖了門,喻蘭川還是沒想好該怎麼處理這房子。


  經過隔壁,他腳步頓了頓,想起了那個一身秘密的甘卿。


  他神色有些複雜地注視著1003的門牌,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個人?


  突然,1003的門從裡面開了,喻蘭川還沒反應過來,甘卿就探出頭來:「什麼事?」


  喻蘭川目光閃了閃:「……路過。」


  說完,他抬腿就走,甘卿卻忽然叫住他:「哎,等等。」


  喻蘭川心裡無端一跳,扭過頭去,就看見甘卿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皺巴巴的零錢,她把其中面值二十元以上的票挑挑揀揀,捋成一沓,遞給他:「麻煩幫我給那幾個人的師娘送過去吧,我不方便露面,我也沒幾塊錢,就當給老太太買頓飯。」


  喻蘭川一挑眉。


  「我今天要不是為了省幾塊錢,非得等普通公交,說不定能早點到,早五分鐘,這事也不一定是這個結果。」甘卿帶著坦然的窮酸氣,有點過意不去地捏了捏剩下的毛票,「主要是……我看見『特』字頭的車抬不起腳,條件反射,不是故意的。」


  喻蘭川接過那一沓零錢:「你不是說你身家性命就剩三塊了嗎?」


  「是啊,」甘卿理直氣壯地說,「可你不是都知道我騙你了嗎?」


  怎麼那麼天真可愛的,還信?


  喻蘭川:「……」


  她肯定不是!

  回去以後,喻蘭川說到做到,先是跟劉仲齊聊了聊,出了份諒解書,然後找熟人,在網上給錢老太掛了個「大病籌款」,就把這事撂下了。


  有了這麼個可怕的經歷,麻煩精弟弟終於老實了,學校一開學,他就被拴住了,每天喻蘭川加完班,他還沒寫完作業,總算是沒時間出去惹是生非了。工作上,之前懸而未決的幾個事都有了眉目,壓力源短暫地減少了一些,讓他鬆了口氣,周五下班之前,他跟自己部門的人宣布「周末沒事不用來公司」的時候,辦公室喜慶得跟過年一樣。


  而錢老太的籌款項目,也意料之中的,沒什麼人關注。


  大款孫女就知道「買包買表」,一毛不拔,老楊大爺只好找了他的幾個老夥伴,大家數著退休金,湊了十幾萬。讓人比較意外的是,劉仲齊居然從他的零用錢、以及紅包機哥哥的日常打賞里攢了兩千多塊,想要捐給錢老太。喻蘭川的季度獎剛下來,有錢買眼鏡了,於是給他弟添了點錢,湊了個一萬的整數送過去,算是那麼個意思。


  除此以外,甘卿給了一沓毛票,還有喻蘭川部門的幾個下屬,看見他朋友圈裡轉發的鏈接,點進去一人捐了三五百,用的是拍馬屁專項用款。


  然後再無人問津了。


  這點錢聽著不少,然而都是杯水車薪,不要說治療費和手術費,都趕不上ICU燒的住院費。


  可是大家真的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周末,喻蘭川約了個鐘點工,去大爺爺家打掃衛生,鐘點工干著活,他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吹過堂風,瀏覽一堆投資項目的資料,效率不高,目光總是往隔壁飄。隔壁的門一響,喻蘭川就下意識地坐直了,板起高貴冷艷的臉,頭也不抬地盯住自己的電腦屏幕。


  隔壁說:「喲,稀客,小川來了啊?」


  喻蘭川:「……張奶奶早。」


  浪費感情。


  就在他索然無味地收回目光時,電梯間「叮」一聲輕響,有人上來了。


  來人是個壯年漢子,一身風塵僕僕,背著個巨大的蛇皮袋子,茫然地打量了一下狹長的樓道,看見喻蘭川,就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問:「我打聽一下,喻盟主是住這一層嗎?」


  喻蘭川站起來:「我祖父已經去世了。」


  「哎,我知道,我在老家還給老盟主上了香呢,那你就是小喻爺吧?我就找你!」大漢一邊說,一邊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把大蛇皮袋從肩上掄下來,往喻蘭川手裡一懟,那玩意足有好幾百斤,喻蘭川莫名其妙地接過來,手腕猛地一沉,連忙提了口氣才拎住,差點砸了腳。


  大漢一抹汗:「我坐了兩天的火車,唉,跑一趟真遠!」


  喻蘭川這才反應過來,1004是個「辦事處」:「哦,您請進來坐……」


  「不坐不坐,」大漢一擺手,「我還得坐下午的車回去,一天就這一趟火車。小喻爺,燕寧我人生地不熟,你是老盟主的後人,東西交給你了,我放心!」


  喻蘭川:「什……」


  大漢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往後退了半步,「噗通」一聲跪了,沖他磕了倆頭,砸得地板「咣咣」作響。


  喻蘭川:「……」


  幹什麼!我要報警了!

  大漢說:「三十多年前,我媽懷著我,坐火車回娘家,路上反酸想吐,開了窗戶,碰上了扒窗的,從外面伸手,一把抓起她的行李要跑。我媽年輕氣盛,又仗著自己會點把式,不願意舍財,動手跟他們搶,逼著扒窗的賊動了兇器,要不是錢大爺他們正好埋伏在那,世上就沒我媽,也沒有我了!這些年我們都不知道錢大爺已經沒了,錢老夫人過成這樣,我們對不起恩人,沒臉見她,磕倆頭,勞駕小喻爺帶到。」


  喻蘭川服了:「不是,我怎麼帶?等等,別跑!你還沒說你是誰呢!」


  大漢不答話,一躍而起,沖他一抱拳,然後跟被大狼狗追似的,撒丫子從樓梯跑了。


  結實的蛇皮袋也不堪重負,「嘶拉」一下裂了個口,東西掉了一地。


  裡面有乾貨山珍、土特產、被褥、手工點心,還有滿地滾的二十多個大蘋果和一缸自製泡菜!

  喻蘭川:「……」


  而在這一堆匪夷所思的雞零狗碎下,是幾摞擺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用小紙條捆著,紙條上寫著:「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近四十年,當年無意插的秧,竟然有了果。


  樓建於1990年,90年以後出生的娃都已經開始批量禿頂,同齡的樓房當然也沒有青春靚麗到哪去。牆體斑駁,從生鏽的欄杆到狹窄的樓梯,無不陳舊。


  不過雖然樓的年紀大了點,小區里環境很好,人少清凈,二十多年過去,樹也都從容地長了起來,夏天往院里一走,感覺比外面涼快五度。位置也好,離CBD不到兩站,走路十幾分鐘,小區西大門正對著一所雙語幼兒園,東大門出來往前走五十米,前幾年新搬來一所不錯的公立小學,所以這裡也算是成了「學區房」,一般老百姓還真買不起。


  現在,在這院里住的,有為了學區名額全款買房的土豪;有為了孩子上幼兒園方便,月付上萬租金的一般有錢人;也有老單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兩間小屋的小院「土著」,湊齊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萬豪車,也有看著要到報廢年齡的小桑塔納。不過在這種老小區里,一把都沒有停車場,所以豪車也好、破車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車輪上統一支起擋狗尿的小木板。


  喻蘭川到的時候,正趕上有人搬家。有個電動小四輪,在門口傳達室引了根電線充電,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貨車堵在門口進不來。


  「門口誰家的電動車?勞駕挪一挪!」貨車司機一邊鳴笛一邊嚷嚷,吼了好一會沒人應聲,他就從車上下來,放開了嗓門,「紅的!四輪!車上寫著『祖傳艾灸針灸理療,壽衣、花圈優——惠——』誰家的啊?誰家的花圈優惠?挪一挪嘞!」


  喻蘭川:「……」


  還是一條龍服務。


  他懶得去跟熱烘烘的貨車擠,就在門口駐足等他們挪開。


  這是他少年時經常流連的地方,小院一進門,有兩排大槐樹,中間是一條散步的小路,這會兒槐花早就謝了,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樹葉,烈火似的盛夏陽光給那些枝葉一攔,就剩下零星幾顆光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幹結著滄桑的結,微許潮濕的氣息從濃郁的綠意里流露出來,透著幾分紅塵不擾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樓舊了,老人沒了,樹也長大了。


  大爺爺活了快一個世紀,又是個不走尋常路、動輒失聯的老頭,作為親友,喻蘭川其實早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談不上多麼哀慟。只是他捧著老頭的骨灰站在這,忽然有點物是人非的感覺,好像一個時代,就這麼在他不經意間煙消雲散了。


  老頭遺物不多,除了那輛快要報廢的破車,就剩下一點日用品和相機。他遺囑里讓喻蘭川把最後那幾張照片洗出來,作為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並說明了包里的東西是留給喻蘭川的。


  包里除了遺囑,還有兩本小冊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訣」的劍譜,喻蘭川已經爛熟於心。另一本他沒見過,遺囑里說,那是「寒江」一門的掌門衣缽,老頭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門,打算傳位給喻蘭川,讓他當一百三十七任。


  不過老頭表示,他當不當都行,無所謂,反正「寒江劍派」也沒有門徒。


  「掌門衣缽」的內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別是「門規」、「修為」和「獨門古方」,都是古時候傳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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