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輛麵包車毫無預兆地向甘卿沖了過來, 角度異常刁鑽——這麵包車前蓋很「扁」, 基本是平的, 不像普通轎車一樣有個突出的「鼻子」, 這樣, 即使甘卿反應過來了, 她也沒法按住引擎蓋借力把自己撐起來, 只能選擇跑。可人又不可能跑得過瘋狂的機動車,別說是她, 閆皓都不行,而她正好走到馬路正中間,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怎麼也不可能在兩步以內跑到路邊找掩護。
甘卿像是沉醉在東風裡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往她臉上潑了一碗涼水,心裡其實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電光石火間, 甘卿倏地往前躥了一小步,來不及細想, 她伸手一抓,全憑感覺,一把拽住了那麵包車的後視鏡, 後視鏡連她一起往車門方向甩去, 甘卿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到了極致, 剛好和那瘋狂的麵包車擦身而過, 她的人字拖掉了一隻, 手裡的超市塑料袋也飛了出去,冰激凌灑了一地,被車輪碾過,橫屍馬路。
後視鏡承受不住人體的重量,「嘎吱」一下斷了,折斷的瞬間,甘卿用五指扣住了車門頂,看清了麵包車裡的人。
那是個陌生人,四十來歲,一個男的,面部骨骼凸出,一點薄皮捉襟見肘,就快蓋不住,眼睛里冒著不像人的紅光。隔著車窗,他居然還跟甘卿對視了一眼,隨即呲牙一笑,猛打方向盤,麵包橫著飛了出去,就要撞向路邊!
甘卿整個人像被大風掀起的裙擺,扣在車頂上的幾根充血發紫,指甲瞬間就劈了。單憑一隻手的指力是無法承受這麼大力量的,甘卿被甩了下來,腰腹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半空中一擰,倉促間,她好歹保持了雙腳落地。
她半跪在地上,還沒等站起來,那車又自殺似的往路邊小店的牆上撞去,要把她擠死在其中,已經沒地方躲了,就在這時,一輛越野車突然衝出來,撞在了麵包的屁股上,被追尾的麵包車整個彈了一下,兩輪翹起,砸在了兩棵大樹上,司機的頭和左側車窗來了個親密接觸,暈過去了。
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剎車印,直到這時,方才差點被撞破門窗的店裡的客人才反應過來,靠窗坐的一排全體起立,腿腳往裡跑、脖子往外伸,站成了一排驚慌失措的斜杠。
甘卿渾身的冷汗一下冒出來,浸透了她薄薄的T恤,她抬頭往救了她一命的越野車上望去,只見一個叼著煙、紋著身的壯漢推開車門走了下來,沉著臉看了一眼自己有點彎的前保險杠——正是悄悄那個寵物店的老闆。
悄悄離職走了,除了閆皓,她沒給任何人留聯繫方式,店裡的貓狗蔫了好幾天,老闆又一時雇不到人,只好每天自己親自來看店,把人和動物都看得十分的愁雲慘淡——附近的寵物主人臨時出門想寄養的,看見這麼一位,都不敢把貓狗往裡送。
寵物店老闆打完電話,上前拉開麵包車門,探頭看了一眼,沖甘卿說:「哎,這小子還有氣……」
他話沒說完,麵包車司機突然睜眼,一道寒光劈向寵物店老闆,隨即只聽一聲輕響,甘卿用手背撞開了麵包司機手裡的匕首,橫肘撞開了寵物店老闆,他倆在狹小的空間里眼花繚亂地較起勁來,那司機突然啞聲慘叫了一嗓子,匕首「嗆啷」一下脫了,虎口筋腱處落下一道血痕。
寵物店老闆反應還挺快,上前一步踢飛了那把匕首,沒等甘卿反應過來,他海碗大的拳頭就懟向了麵包司機的臉。麵包司機本來就兩邊凸中間凹的臉差點讓他懟成隕石坑,兩行鼻血潺潺而下,他往後一仰,又不動了。
甘卿:「……」
寵物店老闆瞄了甘卿一眼,一言不發地從自己後備箱里翻出一卷繩子,把暈過去的麵包車司機拎出來,扔在地上五花大綁了,完事用腳尖踢了他一下我,對甘卿說:「我報過警了,這人你認識嗎?」
人不認識,但甘卿認得他方才那一刀的手法——刀光如驚霜閃電,短促地一閃,自下往上——是他們自家門派的基本功。
這是許家人。
她一時沉默,寵物店老闆也不追問,蹲在路邊叼起根煙,翻開通訊錄找汽修和保險公司,聲音有些含糊地說:「我不知道你們是幹什麼的,不過既然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強行過普通人的日子了吧?要不然周圍路人都得跟著你倒霉。」
甘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方才差點被殃及池魚的店裡,路人們魚貫而出,但都不敢靠近,遠遠地圍成一圈,拿著手機拍照。
她自言自語似的輕聲說:「可我……就是普通人啊。」
「普通人?」寵物店老闆看了看她的手,劈成兩半的指甲留下了一條血痕,已經凝血了,乾涸的暗紅凝在她的指縫裡,那裡有一把帶血的剃鬚刀片,「普通人你帶刀幹什麼?」
甘卿無言以對。
「西一拗……驍。」年幼的女孩笨拙地舉著鉛筆,在小田字格本上寫鬼畫符,「師父,這個字好難啊,怎麼這麼多畫……哎喲。」
「我還沒嫌筆畫多呢,」衛驍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那是你師父的大名。」
女孩歪頭琢磨了好一會:「你不是叫衛長生嗎?衛長生是小名呀?」
衛驍避而不答,伸手敲了敲她的作業本:「字認完了嗎,別走神。」
女孩撅起嘴,不再糾結師父的多變的姓名,唉聲嘆氣接著寫作業,屁股上長釘子一樣,寫一筆晃兩下,小眼神老往窗外飄。
衛驍:「總共也沒有幾個字,寫完了再出去玩。就知道玩!」
「我沒想玩,誰想玩了?」女孩故作老成地皺了皺鼻子,「我想出去練刀,你說等我滿八歲就教我庖丁解牛的!」
衛驍敷衍地說:「你還夠不著灶台呢,不急。」
「我沒說要學切菜!」女孩說,「我要學庖丁解牛,咱們門派家史上的那種,門派家史我都查字典看完了!我以後也要繼承萬木春的衣缽。」
甘卿小時候瘦瘦小小的,還皮,在外面什麼都想摸一把,因此總生病,衛驍帶著她練功夫,是為了強身健體,給她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他是一代大家,觸類旁通,什麼都教,就是不教她「庖丁解牛「。小甘卿糾纏不過,於是每天賴在廚房看他切菜——因為據說萬木春一手功夫全在指尖,不管動刀切什麼都會帶出來——然後自己摸索著瞎練,差點割傷了自己手上的血管。衛驍怕她自己鼓搗練壞了,實在沒辦法,只好大致給她講了講,囑咐她不要用,也不要在外面提起「萬木春」。
「為什麼不能提『萬木春』?」
「因為從你師祖那一輩開始,我們就金盆洗手了。」
「洗手了就不能提自己叫什麼了嗎?」
「你會有麻煩……」
「我不怕呀!等我長大了,我能把他們都打得滿地爬!」
衛驍嘆了口氣,頭疼地看著聽不懂人話的小徒弟:「不吉利啊,小東西,春字『潤物細無聲』,無處不在、無處在——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難道想變成聲名的影子嗎?不要和萬木春扯上關係。」
小徒弟人話都聽不懂,意味深長的人話更聽不懂,聽完只覺得自家門派更神秘、更厲害了,中二之魂呲出一團小火苗,她於是五迷三道地撲火去了。
甘卿扭頭看向一百一十號院門前的林蔭路,方才覺得清涼愜意,現在她才聽見樹叢間聒噪不止的蟬聲,細密的樹葉間,像是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盯得她冷汗未消,又已經如芒在背。
警車很快來了,緊接著是喻蘭川的電話:「白糖樓底下超市就有現成的,不用鮮榨,你是跑南方拉甘蔗去了嗎?快點回來,我下午還約了換窗戶的師傅呢。」
甘卿:「你們先吃吧,我……」
一個警察跑過來:「還得跟我們回去做個筆錄!」
喻蘭川從電話里聽見:「什麼?做什麼筆錄?喂?甘卿你又幹什麼去了?甘卿!」
開車撞她的人是個通緝犯,公安系統里有他的DNA和指紋信息,據說是以前一樁搶劫殺人案的嫌疑人,一直在逃,沒想到在這落了網。現場的目擊者很多,再加上到了一百一以後攙和過那麼多事,甘卿已經跟本地公安幹警們混了個臉熟,所以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明白了,民警們就讓她回家了。
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喻蘭川和於嚴在街對面等著。
於嚴說:「我同事剛跟我說了,這些人都有同夥,不過你放心,我們會一直跟進的。最近出門小心點,有什麼消息,我隨時告訴你們……實在不行,想申請保護也可以。」
還能保護一輩子嗎?
甘卿客氣地沖他笑了一下,沒回答。
小於警官又囑咐了幾句,急著去了解情況,步履匆忙地走了。只剩下喻蘭川一個人沉默地站在街邊。
「不是說下午要換窗戶嗎?」甘卿若無其事地沖他笑了一下,「改時間啦?」
喻蘭川沒回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甘卿於是走過去,拉起他的手,往回走去。
從這裡回一百一,有兩站地遠,燕寧的盛夏,高溫暴晒要持續到傍晚七點左右,喻蘭川平時是一定不肯走回去的。然而今天,他卻有點走一步少一步的感覺,任憑她牽著。
兩個人的手心裡很快出了一層汗,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喻蘭川越走越慢,最後停了下來,甘卿往前一拉,兩隻手就在汗水裡滑開了。
「我師祖沾了時代的光,才能藉機金盆洗手,我師父改名換姓,連墓碑上都不是本名……可是我和衛歡這兩個不孝徒弟,年少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厲害,誰也不聽老人言,」甘卿說到這,轉過頭來,「威風過了,當然也有代價。」
喻蘭川的牙關綳得死緊,眼眶微微紅了。王九勝被捕,行腳幫分崩離析,甘卿履行了她「平安回來」的承諾,他本以為風波已經過去了,自己一直擔心的事是杞人憂天,一切都在往正軌上走。
可原來,凡事都沒有僥倖。
他只能幹巴巴地說:「你先別想太多,我來想辦法……」
甘卿:「許家人大本營根本不在燕寧,這幫人在窮鄉僻壤的地方東躲西藏,你有什麼辦法?」
「他們東躲西藏我不管,但只要他們來燕寧……」
甘卿笑了一聲,打斷他:「只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
喻蘭川無言以對。
他從十六年前,就努力地想擺脫無力感,他自律、強硬、冷靜而有條理,想要什麼沒有得不到的,漸漸幾乎有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可原來生如浮塵,無力感才是貫穿人一生始終的東西,長大沒有用,練成絕世劍法沒有用,升任霸道總裁也沒有用。
「不過話說回來,許家人怕我有怕的道理。」這時,甘卿忽然回頭看向他,「東躲西藏的耗子,都怕無處不在的春風。」
「你放什麼……」
「我不會像我師父一樣躲起來,躲起來沒頭,」甘卿兀自說,「他們既然來找我,我當然也要拜訪回去……唔,當然,用合法手段,不讓你為難……你等我嗎?」
「我等你多久?」喻蘭川問,「一年、兩年?五年還是十年?」
甘卿在兩步以外凝視著他,沒吭聲,因為一諾千金,說到就得做到,拿不準的事,她不敢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