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溺水(11)
穆清的精神狀況不好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 他開始懷疑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兩個穆清」,虛構出另一個穆清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心安理得地離開沉夜, 然後給自己不斷暗示,造成了這樣一種假象。
他試了不少心理治療,醫生說他是自我認知障礙什麼的,或者說人格分裂?
——可是這些都對改善他的狀況沒有用。他不能放棄對沉夜的愛慕與追逐,也不能剋制自己停下來懺悔與自責,日復一日的壓力之下他的愛情幾乎是發了狂的。
曾經一起長大的小女孩兒和別人在一起了。憑什麼?為什麼?明明他才是陪伴她最久的人, 明明他才是用情最深的那一個……沉夜也一定是被梅延年騙了,她總是那麼單純。
所以,所以如果沒有梅延年就好了。沒有梅延年的話,沉夜就會回到他的身邊。然後他們就會天長日久地相處, 回到之前那種單純愉快的生活,一起毫不掩飾地大笑與哭泣, 在暴晒的盛夏的太陽底下聽著蟬鳴等待季節流轉。
刀子確實地傷害到了人。
血液留下來。
金屬碰撞在大理石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啊, 怎麼回事?
為什麼受傷的會是沉夜呢?
穆清被保鏢按倒在地上, 驟然清醒過來,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去抱住沉夜。他大喊,「沉夜!沉夜!你怎麼樣?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沒有人理他,梅延年抱起沉夜就匆匆上了車,沉夜倚在他的懷裡, 低垂著眼眸, 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痛, 也不再給穆清任何目光。
*
梅先生給沉夜包紮傷口。
他的手一向很穩,拿刀拿槍,點煙切菜都是在行的。可是面對沉夜的傷口,卻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
「傻姑娘,你幹嘛給我擋呢?」他竭力做無事狀,將繃帶一圈一圈纏好。
鶴沉夜依靠著車座的椅背。光線昏暗,愈發顯得她像室內午後的白色乾花,單薄無色。
她說:「……我有時候很愧疚,梅先生。」
那黝黑的眼眸里甚至帶著一點疲憊的笑意,「你不要感動,我只是……愧疚而已。你知道么,剛才我描述自己的心情,醫生的表情很不贊同。他說我的想法是錯的。我不可以用別人的眼光來定義自己的人生。」
「……我早就知道的。……但是,都已經錯到這個地步了,我又能怎樣呢?」沉夜微笑著掉下來眼淚,「好像,我本身就是錯的……。」
說完,她像迴避什麼一樣,不再願意提到這個話題,只是別過臉望向窗外,視線散漫。
梅延年於是也不再說話,包好傷口,與她並排而坐,手裡捏著藥盒,另一隻手猶疑片刻,移過去,無聲地握緊沉夜的手。
……
過了幾天就是鶴沉夜二十七歲的生日,梅延年為了討她開心,邀請了之前合作過的名流一同過來參加她的生日宴會,場面一時盛大無比。
新換的葯的確有一些成效,鶴沉夜最近的情緒也難得有了起伏。一個多月之前她定了一條黑色的禮服裙,梅延年在她身後為她拉上拉鏈。
她依然是美的,黑色襯得她的膚色愈發白皙嬌嫩,只是一個月之前的尺寸,如今穿上就又松出來了一些。
梅延年不動聲色地藏起苦澀的情緒,笑著誇她很漂亮。他們在梳妝鏡里對視,沉夜沖他笑了一笑,「謝謝你,梅延年。」
「說什麼傻話。」梅延年說。
沉夜不去看他眼底的慌亂和隱約浮起的淚意,起身說,「時間快要到了,咱們也下去吧。」
*
楚聞天在被邀請的賓客列表裡。
他今年四十五歲。在大眾的眼裡,仍然算是壯年,風華正茂。男人過了一定的年歲,就不大容易看得出具體年齡,三十歲後半和四十多歲似乎也沒什麼差別,化妝師也經常誇他狀態很好。
可是他的內心仍然是自卑的。找不到別的理由來詮釋愛而不得,就只好默默地自我譴責。他從前生活習慣很好,不抽煙,不喝酒,這些年卻開始酗酒,只不過怕在外面喝多了說錯話給沉夜惹麻煩,一直都是買了酒回到自己的住所,一個人喝悶酒。
他把當初《群情與海鷗》劇組裡的音樂道具,手風琴、吉他、口琴、尤克里里,都買了下來,喝高了就抱著口琴和小熊躺在地上打滾。
有時候他自己都覺得滑稽可憐,就因為這口琴是她的嘴唇曾經觸碰過的,就能讓他無休無止地陷入幻想和回憶,然後是巨大的苦痛。酗酒的恩典能讓人暫時忘卻情緒,或者乾脆的發泄出來,然後大夢一場,夢裡是酣暢淋漓的,醒來又一無所有,於是又開始謀求遺忘。
經紀人說:「你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小年輕似的不在意身體,整天喝酒?」
倒也不是幡然醒悟,只是覺得這樣自艾自憐下去也沒有什麼用,所以就停止了無休止的酗酒,試圖讓自己情緒變好一點。
有人說忘記一段失敗的戀情最好的方式是開始一段新的戀情。
楚聞天之前交過不少女朋友,被甩的時候女方總是說他太過薄情,根本感覺不到他的愛,但是態度基本都是冷靜而絕望的,口吻平淡地說他是個好人。
於是他嘗試著開啟新的戀情,女孩子比他小上一些,溫柔又會照顧人。平平淡淡的交往關係持續了三年半,最多是拉手、臉頰吻,除此以外雖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他們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情侶之間的親密接觸的行為。這一任女朋友提出分手的口吻是最激烈的,嚎泣著摔了所有的傢具,聲嘶力竭地喊。
「我堅持不下去了……我這麼為你付出你怎麼都看不見?!楚聞天你這個渣男!你心裡住著白月光還要跟人談戀愛!我跟你心裡那個人一點都不像!」
她詛咒他不值得被愛,最後哭泣完又說如果他喜歡另一個人,就不要隨隨便便談戀愛。
楚聞天手足無措地安慰她,結果對方直接拎包離開。他茫然的想,是啊她說得對。
所以他有很久沒有交往過誰了。估計接下來的生命里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不傷害別人最好。
多年以來由於梅延年的限制,他同沉夜幾乎只是有共演的時候作為工作夥伴說上幾句話。好歹他在這個圈子裡還有一些名聲,有時候好電影選擇演員,是避不開他的。為了能更多的接觸沉夜,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事業里。
這次梅延年忽然發來沉夜的生日宴會請柬,他竟然一時愕然,打電話詢問梅延年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對方沒有說話,空白的聲音之後掛斷,之後他收到梅延年發來的郵件,附件是沉夜的診斷單。
附上文字,「如果你們聊天,陪她開心一點。」
楚聞天竟然暗自有了一些高興——因為這意味著始終陪在她身邊的梅延年,說到底也是個失敗者!
她不快樂。她根本不快樂。那個人也沒有得到她的愛。
衣香鬢影的大廳里,楚聞天久違地有些緊張,捏著拳頭看向樓上。時間到了,沉夜和梅延年一同下來。她仍然是那麼的美,但是顯然蒼白瘦削了許多,骨感沒有使她變得面容可怖,反而使她神色間的溫柔帶上了冷淡的意味。
他貪婪地凝視著沉夜的時候,有人也發現了他躲在這邊的角落,掛著笑過來要同他搭話。楚聞天卻充耳不聞,彷彿眼裡只剩下一個沉夜。
給沉夜過的生日,也不是整數,但是因為是梅延年舉辦的宴會,一堆人都過來想要沾點光。蛋糕切了,香檳塔也開了,梅延年被奉承的人圍住,知道沉夜一向不耐應酬,就放她自己去聊天。楚聞天立刻走到她身邊。
她在他打招呼之前就先抬起頭看了過來,抿唇一笑:「楚先生,好久不見。」
離她近了,喜悅反而沉澱下來,不安與擔憂又全部浮上。他們這一行的因為要面對公眾輿論的壓力,患抑鬱症的常有,梅延年說她不開心,究竟是什麼程度的不開心呢?
……說起來,她消瘦了好多,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呢?
他儘力斂去過於浮躁的情緒,溫聲問她,「你好像瘦了許多?」
她於是露出有點不安的神色。二十七歲的女人,此刻仍有著一種純凈的稚氣,像是被老師逮到午飯挑食不吃青椒的幼兒園孩子一樣,難為情地別過臉。
「也不是故意的……」
楚聞天忍不住微笑,「我聽說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咱們一起去走走吧?」
於是兩個人就偷偷溜了出去,在後花園裡吹著冷風散步。楚聞天把外套搭到她的肩上,大廳的燈光透過窗棱模模糊糊地照射過來,顯得他的神色溫柔又哀傷。
沉夜欲言又止。
「怎麼了?」楚聞天問。
沉夜沒有看他,只是低聲說:「能遇見你真的太好了。我覺得很開心。」
楚聞天有點茫然,卻無法否認內心的歡愉,像是氣泡一樣咕嘟咕嘟冒出來,「我也是……很開心的。」
沉夜於是抬頭沖他笑,兩個酒窩一如既往地甜,「嗯。」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
電影演員、歌手、創作人鶴沉夜,於27歲生日當天,割腕自殺。
沒有遺言。
*
有的愛慕是會讓人覺得愉快的。
一切都有了聯想的作用,無論是早晨起來的鬧鈴,還是薄荷味的牙膏,冬天呵出的霧氣——哪怕只是暗戀,走在路上時都會忍不住想要笑起來,連咖啡都彷彿加多了糖和奶。氣球的顏色分外鮮艷,小孩子的喧鬧都變得活潑可愛起來。快樂會變成雙份,肯德基的第二份半價怎麼看怎麼順眼。
有的愛慕卻只會讓人悲傷。
像一場永無止境的溺水。沒有救援,沒有岸。無論多麼痛苦、多麼疲憊,多少次想要就這麼死去好了,都不會停下來的無窮無盡的掙扎。哪裡才是出口?堅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結束?為什麼不能夠放棄?近乎窒息的疲憊里如恐懼死亡一樣恐懼無法繼續愛下去,所以只能掙扎著繼續地愛慕,茫然無助。
就如此沉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