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29

  阿婆淡淡地哦了一聲, 轉過頭繼續看著外面的窗子發獃。


  趙蘭香默默地把蒸好的豬蹄髈放到了桌上, 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之後,阿婆扭過頭來捧起碗,品嘗起了豬蹄髈。味道太香了, 瀰漫得整間屋子都是, 想讓人忽視都難。


  蒸得軟爛的肉滑軟極了, 牙口不太好的阿婆一口啃下去能咬掉一半, 酒紅色的蹄髈彷彿抹了層上等釉質一般油光發亮,咬掉一口, 由外到里紅白相間,一圈雪膩膩的肥肉裹著深色的瘦肉, 油嫩盈潤,能煥發起人心底最飢餓的渴望,對於肚子許久不見油星子的人來說彷彿沙漠中遇見了水。


  阿婆沉著臉,吧嗒吧嗒地吸起了軟爛的肥肉, 一口一個吧唧香。


  哼。


  柏哥兒的金鎖片兒換得還不算太虧。


  ……


  地里的穀子熟透了, 大夥都在搶收, 趙蘭香這弱勞動力分配到了看曬穀場這種輕鬆的活計。村子里那些壯勞動力在收割糧食、給穀子脫粒、揚場。田野里柴油拖拉機轟鳴的聲音響徹了湛藍的天宇。


  一直忙碌到傍晚,熾熱的陽光把每個人的膚色都晒黑了一個度。趙蘭香從家裡帶了淡鹽水給人補給水分,淡鹽水被她特意放到冰涼的井水裡鎮過的,特別冰涼解渴。


  周家珍也跟男人一起參與了搶收,從早到晚一整天都在烈日下暴晒, 她身上那件深藍色的襯衫都浸滿了鹽漬, 趙蘭香佩服極了。


  「累不累, 不如你明天來和我一起看場吧。」


  周家珍曬得紅潤的臉含起了一絲微微的笑:「不累,勞動能創造價值。」


  她擦了擦汗,驕傲地說:「我覺得『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這句話即便是沒有看過《鋼鐵》的趙蘭香,聽到了也不由地笑了,「你真是徹底地淪陷在保爾奮鬥的一生中了。」


  周家珍誠懇又感激地說道:「它是一本能影響人一生的良書,以前我時常感嘆自己的命途坎坷,現在只覺得慚愧。裡面有句話說得特別好,我分享給你聽。」


  「『鋼是在烈火和急劇冷卻里鍛鍊出來的,所以才能堅硬和什麼也不怕。我們的一代也是這樣的在鬥爭中和可怕的考驗中鍛鍊出來的,學習了不在生活面前屈服。』」


  「這句話你可以分享給賀老二聽。」周家珍的微笑里摻了一絲的愧意和寬慰。


  她對賀松柏的改觀始於勞動,也終於勞動。一個能夠精心料理地里農活,耐心得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的男人,又怎麼可能是傳說中的遊手好閒的二流子。賀松柏以前沒有跟大夥聚在一塊勞動,而是偏偏遠的地方獨自苦幹,這回被調回了水田這邊,表現全都落在了她的眼裡,他勤快誠懇得就像一頭老牛。


  「他的那場檢討說得是真的好,我以前對他的看法是存在偏見的……」周家珍感慨道。


  趙蘭香把鹽水遞了一碗給她喝,趕緊打斷了周家珍的話:「快喝吧,怎麼你老是提他?」


  還老在她的面前提他!


  這令趙蘭香的心高高地被吊了起來,有那麼明顯嗎,一個兩個都能看得出來?

  她已經盡量都在私底下跟他相處,有人的時候幾乎都不同他說話。


  周家珍紅著臉,小聲地解釋說:「你忘了嗎,我在賀家,曾經當著他的面說過他的壞話,還在你面前中傷了他,現在是反悔。」


  周家珍提起,趙蘭香這才想起來。


  那時周家珍走了后,她才發現賀松柏一直蹲在自留地里。借著籬笆上綠茵茵的豌豆苗的掩映,他那雙深邃的眼一片暗沉。


  趙蘭香說:「放心這句話他會聽到的,我幫你轉告。保爾是鐵打的戰士,可你是血肉做的女人,該休息時就休息不要太傻了。」


  周家珍用力地點頭。


  趙蘭香轉身去給賀大姐送水了。


  傍晚大夥收工的時候,才是趙蘭香開始守穀場的開始。經過陽光曝晒的穀粒收進倉庫里不容易發霉,但晚上一定要有人看場,全大隊的糧食都曬在場上了,萬一半夜下起了雨還能通知大夥一塊搶。


  趙蘭香白天睡了個飽,守個半夜不在話下,一直挨到了下半夜後會有另外一個人來接她的班,這份活計對她來說簡直不能太輕鬆。


  夜幕降臨,趙蘭香聽著田野里的咕咕蛙聲,耳邊是聲聲不斷、此起彼伏的的蟬鳴聲。她點著一盞油燈,嘴巴里嚼著糖,手捧著一本書慢慢地翻起頁來,正好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最近周家珍那麼愛看它,成天話不離口地引用幾句裡邊的話,趙蘭香要看看才能接得上她的話。


  天色漸黑,夜空上的星星暗淡的光芒愈發亮了起來,趙蘭香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頭頂滿天的繁星。


  過了一會,草叢裡傳來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


  一抹人影迅速地跑了過來,趙蘭香放下書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噓——別叫。」


  男人低沉的聲音里有一股無法掩飾的沙啞。


  「你怎麼來了?」趙蘭香摸了摸他的臉,此時此刻見到他,心裡很高興。


  賀松柏低頭用袖子擦了把汗,「吃完飯我就來了。」


  「你一個女孩子守夜不安全,我給你看,你回去。」


  趙蘭香猛地搖了搖頭。


  「你白天幹活那麼辛苦,還幫我守夜,像什麼話!我是不會走的——你趕緊回去補眠吧,明天還有更重的活呢!」


  回應她的是賀松柏黑下來的臉,他緊抿的唇透露出了一股不容拒絕的嚴肅。


  趙蘭香停頓了一下,認真地思考起勸賀松柏打消這種念頭的可能性。


  為零。


  他固執起來的時候比她還可怕。


  她說:「要不這樣……我不回去,你也不回去。你在裡面稍微睡一會,要是有什麼事我就叫你,成不成?」


  賀松柏勉強地接受了。


  趙蘭香把人領到了穀場邊一個簡陋的小屋裡,掏出自己的夏涼被,把男人摁在床上,給他蓋上被子,她輕快的聲音里泄露出一絲調皮:「我還是第一次跟柏哥過夜呢。」


  被女人強行摁在床上睡覺的賀松柏,那張被晒黑的臉浮起了一絲紅。


  他咳嗽了一下,「我睡了,有什麼事一定要叫我。」


  趙蘭香乾脆地應下了。


  她看著賀松柏閉上了眼睛開始睡覺,自個兒提著燈走到外面的穀場,津津有味地讀起了書。


  屋子裡的男人卻睜開了眼睛,耳朵細聽著外面的一舉一動。


  暗淡的一圈光,將女人纖細的影子投到了窗子上,火光隱約地跳動,她的影子也在動,蕩漾得就像井裡瀲灧的水光。


  薄薄的夏涼被又輕又涼快,滿滿都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梔子花香氣,密不透風地裹住了賀松柏,令他有種被女人緊緊地簇擁起來的錯覺。


  賀松柏就這樣睜著眼盯著窗子上映著的女人的倩影,半睡半醒地盯到了下半夜換班的人來。


  賀松柏緊張了起來,他輕手輕腳地起了床,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離開屋子。


  沒想到下半夜來值班的人居然是顧工,賀松柏緊繃的神經驟然放鬆了下來。


  顧工見到了賀松柏,也很驚訝。


  不過他看見了蹲在門口看書的姑娘,眼裡便劃過了一絲瞭然。


  顧工之所以叫顧工,並不是他的名字叫顧工,而是他是梯田施工的總工程師,負責設計溝渠、爆破、梯田道路規劃。聽說是從B市調來的知識分子,並不是本地人,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賀松柏驚訝極了,他沉默了片刻問:「怎麼來了?」


  顧工皺巴巴的臉上連苦笑都擠不出來,他眉角的笑紋愈發深了。他只說了一句:「年輕人你回去睡覺吧。」


  趙蘭香眼神裡帶著一絲的疑惑,賀松柏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


  趙蘭香守了半夜很快也困了,她迅速地洗了把臉,揉了揉眼睛跟男人道了一聲晚安很快就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中。


  ……


  穀場上,青年坐在水泥地里,跟中年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賀松柏卷了一支草煙遞過去,「抽幾口,不然白天沒精神幹活。」


  顧工望著遠處那片黑黢黢的山脈,閑聊地感慨道:「這邊丘陵很多,耕地少。修建梯田可以擴大耕地面積,增加糧食產量。」


  賀松柏默默地打著哈欠。


  顧工繼續說:「不過你們這裡屬於喀斯特地貌,地下水源雖然豐厚,但山石和溶洞也多,主要成分為碳酸鹽岩……%#¥@」


  賀松柏在儘力有一搭沒一搭地跟顧工聊天,然而坐了一會他很快就聽暈了。


  賀松柏猛吸了一口煙,爽冽的煙浸入喉里,刺激了一下又清醒了。他淡淡地道:「你要是幹不了那麼多活,可以偷懶打個盹。」


  顧工抹了一把臉沉默無語,眼角的皺紋更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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