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22
畢竟這個年頭對肖像權的認識還沒有那麼深刻, 賀松柏在照相館發現了自己的照片,能做的也只是花雙倍的錢把它買下來。
所幸店長還是當年的店長,沒有換。
他讓人把牆上的照片取了下來,只收取了當年的原價。
他打趣地問賀松柏:「那位姑娘呢?」
「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吧?」
賀松柏含糊地回應,只怕別人問得更多。他取了照片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入懷裡, 很快一頭扎入了嚴寒之中。
冬季的第一場雪, 紛然而至。
賀松柏打開了傘,緩步地前行著。
終於他走到了再也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才掏出照片仔細打量,他的指尖觸摸著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稚嫩又清麗, 穿著一身白襯衫, 皮膚白的幾乎耀眼。她拾起地上的花垂頭細嗅的模樣,直擊賀松柏的心頭。又酸又苦……
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還是七六年, 如今已經是八零年的冬天了。他那是還是一窮二白的小子, 而她的笑容那麼清澈明凈, 時間過得太快了,眨眼四年已經過去了。
雪花飄到他的眼睫, 被他呼出來的熱氣融化成了水。
街上不知誰家放起了唱片, 「為什麼悠悠春風遲遲吹來。」
「為什麼陣陣秋雨打樹梢。」
他再摸了摸相片, 恍惚間相片里一男一女的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漸漸褪色,變成了一個人。
木槿花樹下卻把香花嗅的女人不見了, 只餘下一個青澀、嚴肅的青年。
賀松柏揉了揉眼睛, 指腹使勁地搓著。
「哎呀……賀老闆啊, 你快上車吧!」
「我真是招待不周,沒把你送回賓館!」
剛剛和他談生意的S市衛浴公司的經理老金停下了車,把賀松柏拉上車。
老金摁下了收音機的暫停鍵,換了一首歌。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從收音機里傳來悠遠又曼妙的歌聲,極靜極美。歌喉彷彿被春雨潤過一般,平滑又空靈,宛如冬天的涼風,沁人心脾。
這個熟悉的旋律,令沉浸在相片的變化之中的賀松柏怔忪住了。
它曾經無數次飄蕩在山谷之中,第一次聽見它的時候,是趙蘭香發現他去殺豬場幹活,心疼得掉眼淚。他去縣城送完豬肉回來的路上,她就在他的單車座后一遍遍地唱著它。
如今再聽,賀松柏彷彿還能聞見當年雨洗青山之後的味道。
他說:「這首歌好聽。」
老金是個音樂發燒者,他聽見賀松柏的誇讚,臉上煥發出與有榮焉的紅光。
他說:「鄧麗君的歌是有種不一樣的味道。」
「這張專輯你是第一次聽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我還以為你們學生娃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賀松柏聽到這裡,停頓了良久。
他問:「是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
老金拍著胸脯說:「別看我是個粗人,沒文化,但是就好這一口。鄧麗君你認得吧?海峽那邊的歌星,以前她的歌都是禁曲,都不準聽的,叫啥來著,啊……靡靡之音……」
「嗨,好在時代不一樣了。」
老金兀自說得正嗨,一首《在水一方》放完,他不經意之間扭過了頭去,冷不丁地看見後座的男人眼眶泛紅。
他默默地把車停在了路邊,「咋,還聽哭了?」
出息不出息,老金還是第一次碰見聽鄧麗君聽得掉眼淚的人,還是個男人。這麼稀罕的事,他還是頭一遭碰見。
他打開了車窗,兀自抽了根煙。
在車裡繚繞的煙霧之下,他瞅見了青年手裡捏著的相片。
他說:「長得挺俊的啊,你對象?」
賀松柏說:「抱歉,我明天要離開這裡了,接下來的細節我會讓我的夥伴跟你繼續詳談。」
老金問:「你去哪裡?」
「找我對象。」
老金很寬容地笑了笑,他說:「去吧,對象只有一個,生意還有千千萬萬單……」
「難怪聽個歌還能把人聽哭呢!」
老金目送著青年下車,回到了旅館。
……
賀松柏回了旅館之後,並沒有休息,而是托關係買了一張鄧麗君八零年春季發行的黑膠唱片,借了旅館唯一的一台留聲機。他在奔走之間,卻是也打聽到了關於這個女歌星的生平事迹。
在黢黑的黃昏之中,他亮著一盞檯燈,靜靜地聽著留聲機里曼妙悠長的歌曲。
一曲唱完又一曲,但他不斷地倒著唱片,只聽那一首。
只要是市面上流通著的,賀松柏都買了回來,他一夜補全了鄧麗君的歌曲。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雨後青鬱郁的山野里,蕩漾著女人清靈的歌聲。那時的他心裡默默地想著它可真應景,他恰好也這麼想。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泥濘的羊腸小道上,他暗下決定,他雖然窮,但不管前方道路多長,他都會努力邁過、把她討回家,絕不像歌里那個沒用的男人。
一曲又一曲,歌聲縷縷繚繞、不絕於耳。
「你曾給過我歡樂,給過我甜蜜。」
她唱著歌的時候,他恰好在吃水晶煎包,韭菜鹹味餡他也吃得好甜,誰讓她這麼暖人這麼黏膩,甜得讓人發顫。
「時光一去不再回來,留下無限回憶」
又過了一個急轉彎,她讓他唱「好哥哥好妹妹」的山歌,他沒有應。好哥哥好妹妹是唱給未婚妻聽的,唱了就要做他婆娘。
「看見月亮叫我想起,想起你的情意。」
賀松柏覺得自己不應該受虐一樣地聽這些歌,一曲曲就跟在他心裡落下了根似的,現在仰頭看見窗外的月亮,只覺得今夜肯定又是難以入眠的一夜。
他聽完了這些歌曲,黑白照片上笑容清澈的少女愈發清晰,她依偎在他的身旁,低頭把花嗅。
清晨,一夜未眠的賀松柏收拾好包袱,趕了最早一班的飛機。
……
1980年,g市。
實行自由貿易,大量的g市人自主創業,廠房搬離市區,近千個批發市場自發形成。
趙蘭香在自己的工廠,手把手地教女工們做衣服,近百台的縫紉機在同一個時刻梭梭地響起,縫紉機上的線柱不停地旋轉,棉線隨著跳躍的針頭,融於每一塊布中。
趙蘭香笑了笑,滿意地道:「月底趕製出任務,漲兩成工資!」
車間的管理聞言,用喇叭一遍遍傳播著這個消息,車間的女工於是更賣勁兒,線柱轉悠得愈發地快。
趙蘭香信步地邁出了廠房,趙永慶私下拍了拍閨女的手。
「回去吃飯吧!好好的大學不念,來這裡吃苦。」
趙永慶已經辭去了人人羨慕的鐵飯碗,下海經商,這間服裝廠便是他女兒的產業,而他做的便是印染和銷售。
趙蘭香笑眯眯地說:「不了,我得去店裡看看,鐵柱剛剛穩定下來,我還不放心。」
趙永慶把馮蓮做的午飯遞給了她,強摁著她吃完了飯才放人走。
趙蘭香來到了她的飯店,這家新開的飯店叫「松蘭」,古色古香的裝潢,店裡摒棄了時下流行吸睛的明星海報廣告、也沒有放任何的流行歌曲。
非常古典,寧靜悠遠。這麼冷淡的靜,卻沒有逼退它的顧客。
它仍是每天滿座,價格雖高於市場價,然而食物卻樣樣美味誘人,無論是充滿了民間風味的小吃、還是中華歷史流傳的名菜佳肴、點心,松蘭這裡都有。從后廚飄散開來的香味,能把整條街人肚子里的饞蟲都勾出來。
趙蘭香走到廚房,鐵柱穿著一身潔白的工裝,笨拙卻耐心地學著刀工。
他見了趙蘭香很高興,「今天跟著師傅,又學了一道菜!」
早在兩年前梁鐵柱就來投奔趙蘭香了,當時是打算來g市見見世面、討一口飯吃。窩在小縣城裡已經不能夠滿足他了,他需要找新的活干。他已經跟著趙蘭香學了兩年的基本功,就在今年正式拜她為師,學習她的手藝。
梁鐵柱憨憨地笑,把一張薄如蟬翼的白蘿蔔片遞到趙蘭香的面前。
趙蘭香端詳著這片「蘿蔔紗」,肯定了他的成果,「再練上三年的基本功,就算正式入了廚子這一門了。」
正好是午飯時間,梁鐵柱親手做了四菜一湯請后廚的幾個師傅連同趙蘭香一塊吃飯。
趙蘭香婉拒了他的心意,「剛吃飽了,今天過來是想看看賬的。」
梁鐵柱把「松蘭」的月度賬表打給她,順便把銀行的存款憑據遞給了她。趙蘭香看著上面的數字,心是落下了。
她說:「這個店終於開始扭轉盈利了。」
「再虧錢,這家店就要關門大吉了。」
梁鐵柱沒好意思說是趙蘭香太豪氣。當初把這家店由里到外、仔細到一隻水杯的精裝,把她自己都裝窮了,至今還欠著銀行的貸款。要不是以前經常被她打臉打得麻木了,梁鐵柱哪裡敢放著她這樣干。
花小几萬塊來開一家店,也就趙蘭香敢冒險。事實證明,人民的生活水平日益增長,已經遠不是幾年前可以相提並論的了。松蘭迅速在g市的餐飲業崛起,成為有格調的代表。
梁鐵柱說:「過幾天我把婆娘接來g市,你還沒見過毛頭吧?」
「該天領他來給你瞅一眼,以前他還得過你的壓歲錢哩!」
趙蘭香含笑著把賬本一一地合上,她說:「好啊。」
梁鐵柱高興之下,不由地嘴快了,他說:「前幾年李忠還勸我去B市,好險沒去成。我就琢磨著北方人吃面噎干餅子,咱們的大米飯又香又軟,米粉又脆又爽,幹啥子想不開大老遠離鄉背井去首都。」
「來g市,咱吃好住好,再攢一年的錢,年底也能在這買上房子,接俺阿婆阿媽來這裡享福了!」
他一高興就容易飈「俺」字,純河子屯口音,這多少勾起了趙蘭香的幾分回憶。
李忠為什麼會去B市,梁鐵柱和趙蘭香都心知肚明。梁鐵柱很敏感地轉移了話題,接著說房子的事。
他自己卻在心裡默默地嘆了口氣,蔣少校已經不來糾纏她了,她為什麼還……
要知道松蘭當初剛成立的時候,那位可是氣得把招牌都給拆了、扔了。
趙蘭香笑著道:「不夠錢,我先借給你也成。」
梁鐵柱憨笑著搖頭拒絕了,「我自己能掙的!現在吃住都被公司包了,工錢全都能攢下來,年底就能買到房子啦!」
梁鐵柱說的公司,實際上是趙蘭香、趙永慶父女合開的「萬盛」公司,旗下包羅了餐飲、服裝、娛樂產業。聽起來很厲害,但全體員工加起來也不過數百人,一個飯店、三個工廠已經是全部了。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們的公司受到了當地政府的政策扶持,一路開綠燈,甚至今年還跟外資合作,談了好幾單生意。
沿海的城市於貿易方面有著天然的優勢,尤其打開國門、對外貿易之後,g市的工廠如雨後春筍,迅速崛起。
趙蘭香聞言也點了個頭,她拿起自己的衣帽,披上大衣戴上帽子頂著嚴寒,步行回了家。
街上依舊放著流行歌曲,靡靡之音令人迷醉。她回到家掏出鑰匙,嘴裡還能跟著哼上幾句。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房子是她新買的,就在z大附近不遠的地方,方便她落腳。趙蘭香大一的時候就選擇了她熟悉的設計專業,內容都是曾經學過的,課業很輕鬆。學校的老師也很支持她自主創業,假條打上來基本能批下來。
鑰匙插.入鎖眼,一道輕微的咬合的鎖聲響起,她推開了門。正當她轉身關上門的時候,視線忽然凝住了。
她手中的鑰匙嘩啦啦地掉到了地上,街上曼妙空靈的女聲依舊蕩漾著。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男人穿著黑色的風衣,精神奕奕,氣質冷冽。他如漆黑的眼眸宛如寒潭,幽深不可見底。唯有在她的關門的那一刻,起了一點漣漪。
他伸了一條腿格擋住了關上的門,推著她的肩迅速進了屋,他粗糲的拇指涼涼的搭在她的肩頭,有種酥麻起電的感覺。
趙蘭香蹙起了眉。
賀松柏「嘭」地一聲關上了門。他微微揚起的唇線性感得讓人想親吻,但他卻兀自抿起,扯開一個氣勢洶洶的弧度。
他問:「76年唱了80年發行的歌?」
「76年的時候你就懂得投機倒把不丟臉,讓我忍耐幾年?」
「77年春天你就知道要高考了?」
「78年大姐遭遇的不測,你是怎麼馬上猜到的?」
「你為什麼對阿婆這麼好奇?」
「你為什麼要住進我家?」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為什麼是我?」
他一個問題,問得比一個還要凶,他雙手摁著她的雙肩,雙目通紅,牙關緊咬,他眼裡迸射出來的狠意就像一匹孤狼,彷彿只要她答錯一個,下一秒就能張開傾盆大口生啃了她的骨頭。
沒錯,賀松柏的眼裡充滿了侵略性。
他壓抑了兩年的不甘和憤怒,都在今年爆發了出來。
他最後問:「你和蔣建軍,是什麼關係。」
趙蘭香低頭笑了笑,「沒有關係。」
「是什麼關係?」
「我——說,沒有關係。」
他怔忪了片刻,她便撇開了他的手,兀自地脫掉了熱得發汗的外套。
趙蘭香給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她俯身拇指旋動了一下,留聲機繼續轉了起來,屬於這個年代的靡靡之音蕩漾在屋子裡。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賀松柏愣愣地看著自己被拍掉的雙手,薄唇又抿了抿。
他說:「牛郎為了留住織女,把她的衣服偷偷藏了起來。」
他一步步走向了她,把她抱在懷裡,「我當時就在想,如果當初我狠心把你的貞潔留下,你還會跟他走嗎?」
賀松柏低頭咬住了她的唇,日日夜夜積攢下來的洶湧的情緒如決堤的洪水,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
他用力得幾乎像是將她揉入骨肉之中,再也不分離。
趙蘭香抱緊了他肌肉緊繃的身體,拇指探索著脫掉他的衣服,她眨著眼沖他吹一口氣。
「這次能留住。」
這句話彷彿吞沒了賀松柏的理智,宛如一場春雨澆得徹夜未眠的他頓時生龍活虎,刺激得他渾身的血液逆流。
他含糊地嘗著她的唇,在沙發上親她,在桌邊親她,把她挽得整整齊齊的髮絲放下。一邊吻一邊探進她的衣服,拇指捏著她美好柔軟的豐盈。最後他終於忍耐不住地把她抱上了屋子裡唯一的床,從她的唇慢慢地往下親,蔓延到脖子,用牙齒解著她的衣服。他的氣勢洶洶,彷彿傾訴著這幾年的憤怒和委屈。
他用力地扯掉了她身上的毛衣,隔著薄薄的胸衣啃咬著她雪白的酥乳,埋入她溫暖的胸間。
趙蘭香忍不住低吟了一聲。
賀松柏迅速地脫完了自己,跟她肌膚相貼,滾燙的體溫燙得懷裡的女人面頰粉紅,止不住地顫慄。
他埋頭喟嘆了一聲,在她雪白如溶溶梨花白月的肌膚上印上櫻紅的痕迹。
「早就想這麼幹了,千千萬萬次。」
他扶著自己的硬物,緩緩地艱難地擠入她的體內,溫軟宛如一池的春水包裹了他,令人窒息的緊緻感,刺激得他的脊椎彷彿被噼里啪啦的電流直穿,他忍不住喘了口氣,含糊地親了親她,吮掉她疼得掉下的眼淚。哄著她讓她放鬆點、再放鬆點,不要咬得那麼緊。
等她適應了他的侵入,賀松柏才緩緩地動了起來。
……
從月明星稀又到初陽升起,室內一片纏綿的春意。
早上七點鐘的鬧鈴響起,賀松柏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從溫暖的被窩裡伸出一條鐵臂,把昨天沒喝的蜂蜜水一飲而盡。
他親了親對象的眼睛,「你是我的女人了。」
「而我是你男人。」
他把水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擲,大聲地彷彿宣誓一般地嚷道:「我說過,挨得過一年,我要當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