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244 雲自己
艾瑞克斯操控元粒體，在三維空間中重現引力異常區的變化情況，嚐試解析在更高的維度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麽。那就像是用鉛黑模仿蠟的痕跡，一個黑色的火柴人嚐試理解到底什麽是筆。
時間並不是一個空間維度，以時間為主軸引申出來的因果邏輯關係也不是一個空間維度，時空維度與空間維度不可混為一談。隻有和長寬高全都垂直的那個方向才是第四維度的新坐標軸，就像垂直於紙麵的蠟筆與二維火柴小人的關係一樣。艾瑞克斯從幾何學上假定這一維度正在發揮作用，然後套用引力的各種理論，讓元粒體盡可能貼近實際發生的現象，然後看看能不能找到更高維度的影子。
然後他“看”到了，第四個維度在元粒體的層麵上產生。那是他的意識無法還原、大腦無法想象的東西，隻有當第四個維度在他的三維世界投影時，他才能真正抓得到。
世界是模擬的，隻有模擬才有可能到達100%，還原世界的真實。但是無論如何模擬，用當前世界的規則，最多也隻能到100%。就像黑色火柴小人努力在它的世界裏堆疊黑顏色，即便付出無限的努力，也不會堆疊出超過平麵的高度軸來。
黑顏色是不行的，但是引力一直都在，引力是給所有維度生物的現成工具，已知它是具有穿透更高維度空間的能力，關鍵是如何將它運用起來。一般的扭曲空間已經可以實現曲速航行；更高端的研究比如引力彈射器可以讓宇宙空間變成點對點的旅途；超空間引力引擎甚至能夠在十分鍾之內航行到宇宙任何一個位置——這些都是引力在持續不斷地掀開一點點麵紗，露出更高維度世界物理規則的真容。
曲速、彈射器、超空間引力引擎，它們一步步趨近當前維度的極限，但始終差了一線。維度的一個簡單道理是“降維會丟失細節，升維需要補充細節”，以上的技術都缺少細節補充。簡單來說，在紙麵上畫一個立方體透視圖，它就仿佛是二維火柴人對三維的想象。可是不管怎麽精細，十二根線段組成的圖形都不會變成立體，隻會有兩個邊長互相垂直的正方形，而它們對應頂角的連線——本該與邊長互相垂直的第三維——隻能以夾角斜線的形式存在。這個斜線的夾角就是丟失的細節，也是升維需要補充的細節。它必須“立”起來。
三維到四維也是一樣的，人們可以在三維世界作出四維空間的投影：一大一小兩個立方體嵌套起來，對應頂點進行連接。如果頂點的連線能與立方體的長寬高兩兩垂直，那就是四維空間。在三維空間，這根連線隻可能是一根夾角不正確的斜線，它需要補充細節。
引力可以補充這點細節，通過扭曲、通過變形、通過它在四維世界能呈現出來的物理規則——它能做到，而人力不行。此時，元粒體成了那根輔助線，順著引力留下的腳印不斷延伸，在更高的維度不斷趨近，然後將缺少的維度逐漸“立”了起來。
隻有元粒體不夠，艾瑞克斯還需要巨大的算力。龐大的數據和難以估量的計算正在腦池與模塊電腦中運行，不管是生物電還是直流電形成的電磁場已經開始向其他基本力進行滲透。對大聖來說，他已經能夠聽到不知何處而來的低語，如同夢境裏遠在天外的畫外音，或者一個人冥想時的內心獨白。緊接著，他的眼前出現幻覺，到處都是天地位置顛倒、內外不斷翻轉、顏色快速變幻的古怪圖像。
“凝神靜氣。”大聖運用元粒體來保護自己，這些幻像便快速消褪。現在他隻覺得周圍的電流充滿危險，而整個大殿的發熱量已經足以蒸騰空氣而產生視覺扭曲。大聖正要下達命令，艾瑞克斯搶先一步：“物理降溫，加快零件更換速度，派遣更多的兵馬俑與ZTFD。”
大聖看向艾瑞克斯，與他那雙放射出金色光芒的眼睛對視，問道：“你感覺怎麽樣？”
“很好，但也不太好。”艾瑞克斯的聲音忽左忽右，仿佛不是從嘴巴裏飄出來似的。“我現在正在體會高維度的物理規則，已經有了一些感悟。算力應該夠了，可能會再增加25%的需求並穩定下來。但是元粒體有些跟不上，我需要額外的元粒體。大聖，蟠桃的元粒體可以嗎？能不能直接吃？”
“早就讓你吃了，就你舍不得。需要吃就趕緊吃，然後把核留下，咱們種到生態園去。”大聖見艾瑞克斯精神狀態良好，也就基本放下心來，說道：“以前這桃子都是幾百上千地收獲，然後大家嘻嘻哈哈分著吃了。它就是一種普通的補品，不用心疼。”
艾瑞克斯二話不說，拿出一顆八千萬年的桃子就吃了下去，噗的一聲吐出核來。大聖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撿起並收好桃核。
無屬性的元粒體進入身體，立刻被極度活躍的艾瑞克斯元粒體影響，加入到工作的大軍中來。這些正兒八經的打工人在經過簡單培訓後，迅速變成正式員工，乃至合夥人，與艾瑞克斯簽訂了終身合同。
“還有點不夠，但稍等一會兒吧，還有元粒體沒有轉化完。”艾瑞克斯的聲音更加飄忽不定，甚至讓大聖有點擔心清零炮的瞄準問題。“啊，大聖你說的很對，這桃子真不好吃，不甜且發澀，感覺沙沙的，有點像是凍豆腐的口感。”
“你別惦記口感了！你的身體似乎在分解，有一個煙霧一樣的你出現了。”
“哦，沒事兒，那是元粒體造成的高維效果，我的身體還是完整的，互相的連接也都正常，你看到的是它在四維狀態下返回的投影。”艾瑞克斯的腦袋開始抖動，不過他的聲音依舊非常穩定。“一會兒可能抖得會更厲害，或許會產生重影或者鏡像。別擔心，我一直坐在原位，清零炮可以影響到我。”
大聖眨了一下眼，金色的眼皮和紅色的瞳孔光芒閃過。他笑著說：“連這個都想到了？”
“對。好的工程師應該想到全局，同時想到細節。我的身體在元粒體的影響下產生了高維的效果，但它的三維本質沒有變，我還是在腦池的控製椅上躺著。”艾瑞克斯用縹緲的聲音解釋道：“我可以用元粒體移動，但隻有在椅子上，我才能連接腦池與計算模塊，才有足夠的算力來支撐整個實驗。所以隻要瞄準椅子，就可以用清零炮強行中斷試驗。”
“嗯，懂了。那麽更高維度是什麽樣子的？”
“沒有詞匯可以表達，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命名第四個維度，更無法用任何比喻、任何形象化的修辭來表現它，因為已知語言都是三維空間加一維時間的。”艾瑞克斯皺起眉頭，說道：“我可以總結一下心得，大聖你得自己來體會才行——但我有些擔心你的身體狀況，這個過程對元粒體的要求太高了。”
“隻要孩子們能進步，我不介意安安靜靜做一個不懂的前人。”
“別這麽說。我會努力總結目前看到的，然後想辦法讓你也看明白。這些是我的體會，但同樣是所有人的引力和所有人生活的空間。”艾瑞克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道：“大聖，麻煩你要多堅持一段時間了。我現在估計整個實驗要進行好幾天，甚至一兩周。我會盡量縮短，隻取當前需要的部分，這個目標沒有變，隻是難度比我最早預想的高了一些。”
“那我守著你就是了。”大聖坐在地上，一隻胳膊搭在立起的膝蓋上。
艾瑞克斯的體會過程一直持續著，發生在他身上的異象越來越清晰。在第三天的時候，他的眼睛不再放光，看起來恢複了正常，不過身體的紫色煙霧升騰情況變嚴重了，於是他吃下又一顆蟠桃，成熟四千萬年的。據他說，眼睛不再放光是因為他在元粒體層麵上構建了新的感受裝置，專門用來觀察更高維度，所以降低了眼睛的負擔。之前的金光是元粒體不斷修複受損器官時超速工作的表現，本就不是什麽好事兒，更完全和帥無關。
到了第五天，艾瑞克斯的身體終於不抖動了，安安穩穩老老實實地躺在腦池椅子上。不過從他身體表麵冒出的紫色煙霧開始凝結，形成一個雲霧的艾瑞克斯，以同樣的躺姿漂浮在半空中，距離地麵大約三米高度。
在艾瑞克斯的同意下，大聖用棍子捅了捅那個雲霧艾瑞克斯，感覺它就像影子一樣。它很古怪，不管從任何角度看，雲霧艾瑞克斯都是立體的、三維的，但是一接觸，就發現它仿佛隻有一個麵，是某種影子。從不同的角度戳過去，金箍棒都像是捅破一層紙，但這平麵的紙反而是立體的。
詭異之處不止於此。在第六天的時候，影子自己動了，從空中降下來，然後站在地麵上。經大聖提醒，“艾克雲”的腳有一部分位於地板之下，它“穿模”了。
“喔，還不太適應。”艾克雲稍微提升一點，幹脆懸浮在地麵上。他的聲音來自四麵八方，甚至來自聆聽者的體內，這是一種令人難受的體驗。“大聖，這是個元粒體創造的投影，它沒有質量，但是能夠影響引力，從而扭曲光線，產生明暗以及色譜的投影。”
“聽著頭疼。”大聖摸摸下巴的白毛，問道：“這雲霧能用來打架嗎？”
艾克雲愣了一下，搖搖頭。“目前它能產生的影響有限，也就能讓扳手漂浮起來。我沒想著用它打架，不過這的確是一個方向。呃，我想表達的主要意思其實是：我開始逐漸理清引力異常區都在發生什麽了。”
“說來聽聽。”大聖隨即補充了一句：“要講人話！”
“之前咱們計算過，相比於要尋找的如同地球大小的目標，魚龍號仿佛是個原子。這個計算其實沒錯——在更高維的觀點來看。從決定論的物理到概率論的物理，它們的界線與引力有很大關係。引力越穩定，空間也就越穩定，那麽整體上就會呈現決定論。而在微觀世界，相比於其他基本力，引力的占比急劇下降，導致概率算法開始占據上風。”
大聖到目前為止還能聽懂，就示意艾瑞克斯繼續講下去。
“雖然魚龍號的體積與質量都很大，但是位於引力異常區的時間短，同時受到的影響小。強大的引力屏障加上我設計的四倍動力冗餘，把影響降低到零。而咱們要尋找的星艦沒有引力屏障，它的護盾能夠保證其完整性，但是不能阻止影響。這種影響本質上是高維對低維在物理規則上的投影作用，影響越大，就越有可能產生升高維度的現象。”
艾瑞克斯用“艾克雲”舉例：目前艾克雲看起來影影綽綽，如同幽靈一樣，但隻要再過幾天，它也能在三維中擁有“邊界”，也就是產生體積。經過足夠的時間積累，艾克雲完全可以像艾瑞克斯本體一樣產生引力反應，製造出“質量、慣性”之類的物理特征。這是維度變化的延伸，或者說某些維度上的引力在做“積分”。
整個引力異常區就是個維度異常區，天土大陸的特殊形態在空間上極大地影響了引力，而引力屏障的存在又將這些影響束縛到大陸的幾個側麵，不斷疊加之下，造成了維度的卷曲。在這個區域停留的時間越長，相當於在高維度積累了更多的“數值”，幾何上就是新維度方向上的“距離”。有了這個距離，才會在更高維度產生體積，創造高維的質量，影響高維的引力。在這個計算中，魚龍等於零，因此才會讓目標星艦顯得特別大。
在數學上沒有出現無限大，一方麵是計算誤差，一方麵是算法不夠包容，沒有考慮新維度的影響。不光是物理規則，高維下的數學更加呈現出與之前不同的特性，艾瑞克斯目前遇到的困難主要就集中在這個方麵。他隻能用算力慢慢啃，一點一點開拓空間，製造一個數學算法的登陸場，然後才好展開算力的軍隊。
“幸好複合進化人以及地球·環盟的科技已經逼近了三維空間的極限，有些我之前看不懂的部分其實就在考慮更高維度的情況。這些積累是不可或缺的階梯，省了我好大麻煩。”艾瑞克斯笑著說道：“我估計還需要四天，我就能完成初步的計算，將元粒體、高維展開以及引力場結合起來。這幾天，我的身體會變得越來越淡，生物部分將一層一層變得透明起來，如同隱身。最後可能隻剩下腦控體與腦池躺椅的連接處還能看得見。你不用擔心，隻要感知元粒體，就會發現我還在原位。哦，引力場也可以確認我的位置，隨時可以開火。”
大聖聽得出來這是個笑話，活躍一下氣氛的，這說明艾瑞克斯的狀態很好。隨後，艾克雲變化出一根算力棍，開始在躺椅前麵舞動，不斷練習金先生教給他的套路姿勢。大聖看了一會兒就明白了他得想法：這些動作已經深深刻印在大腦裏，包括形成了肌肉記憶。做這樣的動作不費腦筋，並且足夠複雜，艾瑞克斯可以借此習慣艾克雲對三維空間進行的引力影響過程。
他沒有一刻停止過學習和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