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七)
草叢裏間或有幾聲蛙鳴,夜深人不靜。
公墓園區深處一座小小的墓碑前,點著一根伶仃的蠟燭,燭影前兩個瘦長的身影,連映在地上的影子,都有些手足無措。
宋可遇肩上扛著一把向村民家裏借來的鐵鍬,憤然的想,如果自己眼睛裏能射出冷箭,此刻眼前頤指氣使的閃光版冉不秋,一定已經萬箭穿心了。
而頂著冉不秋身體的織雲,則遠遠站著,歉疚的朝著宋可遇搓著雙手,隻因為剛剛在她想幫忙的時候,冉不秋卻怕弄髒自己的“身體”,強迫她遠遠站開,“宋秘書一個人就可以了。”冉不秋幽幽的說。
宋可遇無語問蒼天,誰想到有一天根正苗紅、三觀向上的自己,會淪落到這樣猥瑣的地步,他將鐵鍬泄憤的往土裏一插,“冉總!你必須給我個說法,我要!”
冉不秋悠閑的倚著一旁的鬆樹,瞧自己的指甲,不以為意道:“你要什麽?”
“我要!我要漲工資!”宋可遇被氣昏了頭,看了眼一旁漲紅了臉的織雲,又泄了氣,“不是,我是要問,這怎麽著也算挖墳掘墓了,以後去了你們那邊,會不會有什麽處罰?”
織雲已經多少摸到了些冉不秋的脾氣,搶答道:“不會不會,你沒有謀財也沒有害命,而且是我求你幫忙的,就算有什麽,也有我替你受著。”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宋可遇脫了上衣,又挽起褲腳,化身人形土撥鼠,一鍬一鍬的向地下挖去,土層鬆軟濕潤,並沒有想象中吃力,可心裏終究一陣陣發怵。三米開外,織雲無事可做,隻能揮舞著兩手充滿節奏感的小聲喊著:“宋秘書、加油!宋秘書、加油!”
挖了兩三個小時,鐵鍬終於碰到棺木的邊緣,宋可遇被泥土和汗水糊了一臉,一邊輕喘著一邊又用鐵鍬又向下敲了敲,是明顯實物相撞的聲音。
一條灰黑色的野狗好奇的從傍邊經過,讓冉不秋深邃的瞳孔一瞥,瞬間炸起毛來,夾著尾巴從一旁快速溜走了。
可宋可遇對這一切一無所知,他有過度消耗體力過後的異樣亢奮,織雲也抑製不住的圍攏過來,彎下腰伸出手,輕撫在棺木上。
紫紅色的木頭已經有些腐朽塌陷,露出內部粗糲的纖維斷層,宋可遇用鐵鍬在縫隙處一撬,就聽到木材斷裂的聲音。
織雲緊張的去看宋可遇,“怎麽辦,我不敢看。”
“那你先轉過身去。”冉不秋不知何時也走上前來。
織雲依言被轉過身,宋可遇既害怕又好奇,微微側過頭,半眯著眼,隻把兩手伸的遠遠的,小心翼翼的抬起棺木頂蓋,霎時一股陳腐的味道兜頭兜臉的衝出來。
宋可遇屏住呼吸,適應了一會兒,掏出手機從挪開的縫隙向裏麵照射。棺木體積很小,明顯是為裝幼兒準備的,幾乎一眼看穿,“織雲!”宋可遇輕呼了一聲,“沒有屍體,這裏麵是空的!”
織雲早已淚流滿麵,顧不上去看冉不秋的臉色,一個踉蹌掉進宋可遇挖的土坑裏,灰頭土臉的爬起來,輕顫著和宋可遇四手合力,移開了棺蓋。
小小的棺材底平擺著一套幼兒的藍底黑變的小衣裳,還搭配著一頂小氈帽和一雙黑色的布鞋,雖然顏色已經褪白,但不難看出準備者的用心。
織雲用手小心熨平小小衣服上的褶皺,拿起一隻小鞋捧在胸口,嘴裏不住的念著“我的小鈴鐺。”
宋可遇用手在棺木四周敲了敲,並沒有發現夾層之類的機關,而棺內一目了然——除了衣服並無他物,“銅鏡呢?”他抬起頭,下意識的看向冉不秋。
可冉不秋並沒有給他眼神的回應,而是微眯著眼,若有所思的盯著棺木邊緣。宋可遇順著這難得認真的目光仔細去瞧,又不確定的伸出手指細摸,果然發現了異樣。他錯愕道:“這棺木被人開啟過,織雲你看,這木板上明明有釘子孔,我剛才還覺得詫異,怎麽一撬即開,原來根本沒有釘子!”
“有意思,”冉不秋指指地上堆成小山包的土堆,“看這裏麵的陳土,距離上次被人開啟,應該有很多年了。”
就在此時,遠處村落方向突然傳出一聲巨響,接著某一處燃起衝天的火光,繼而影影綽綽傳出喧雜的人聲。
冉不秋語速稍快的朝宋可遇一指:“土埋回去,我們去村裏看看。”一轉臉看見全身慘不忍睹的織雲,抽動了一下嘴角道:“你……也幫忙吧。”
待他們重新掩埋了小鈴鐺的衣冠塚,趕到著火點時,火勢已經不可控製——整個民俗館籠罩在一片灼烈的火海中,烈火時不時在漆黑的夜空中卷起一團波浪。宋可遇將織雲擋在自己身後,回頭去找冉不秋,卻已經無跡可尋,真真趨利避害的極品。
趕來救火和看熱鬧的民眾聚攏在戲台邊,隨著火勢不時發出一聲聲喟歎。
從遠處突然跑來一個粗壯的身影,撥開人群就往火場裏衝,被相熟的村民團團圍住,嘴裏還疊聲哀嚎著:“放我進去,我爸在裏麵,放我進去。”
宋可遇這才認出來,這人是莫館長的兒子——小莫!
衣袖被身後的手緊緊攥住,他能感受到織雲的驚恐不定,因為他此刻也才真切意識到,不久前剛見過的莫館長,就這樣離奇的葬身火海了。
小莫的嘶喊漸漸弱下去,隨著村民一聲巨大的驚呼,民俗館徹底坍塌成一片焦土,小莫也麵條一樣無神的癱坐在了地上。
遠方地平線泛起了魚肚白。
沒了黑夜的掩飾,宋可遇和織雲這一身泥濘斑駁,指定會被瞧出端倪,兩人不敢久留,趁著最後的夜色,開車返回了濱城。
酒店的餐車已送到了前台,宋可遇走出來取,吳秘書兩手撐著台麵打趣道:“宋秘書,你也教教我嘛,怎麽才能進去和冉總一起吃飯?”
“你以為是好差事嗎?我都怕自己消化不良,早晚得胃病。”宋可遇朝吳秘書做個鬼臉,問:“劉秘書呢?”
正說著,劉秘書踩著8厘米的細高跟,搖曳生姿的扭過來,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宋秘書,請轉達冉總,郊區民俗館失火的案子,目前還沒有最終調查結果,隻是確認燒死了一個姓莫的館長,我已經安排了人去打探消息,可能還要再等等。”
“謝謝劉秘書,我這就去轉達,你辛苦。”宋可遇道了謝,又用劉秘書可以聽見的聲音故意詢問吳秘書,“劉秘書這是怎麽了?和我印象中那個高雅雍容熱情大度的仙女怎麽判若兩人了呢?”
吳秘書嘻笑一下,眨眨眼睛,“難道是……和我一樣吃你和冉總的醋了?要知道你沒來之前,劉秘書可是冉總最信任的人了。”
劉秘書瞪他們兩個一眼,終於繃不住表情笑了一下,“行了你們倆,別套我的辭,我可不是你吳曉曉,我和我男朋友感情好著呢。還有你,宋秘書,既然冉總賞識你,你就盡心盡力的工作,讓你全家都以你在千世集團工作為榮,知道嗎?”
宋可遇不置可否的聳聳肩,推著餐車回到了辦公室。
“那邊還沒消息。”宋可遇邊擺餐具邊說。織雲起身來幫忙,冉不秋坐在轉椅上閉目養神。
90年前,織雲去世後的社會狀況,冉不秋一定清楚,可是他明白擺出一副“你們來求我啊”的樣子,宋可遇實在不願意張嘴。
他潦草的往嘴裏塞了幾口飯菜,翻出手機想了想,給呂嫵發了一條短信,詢問90年前有沒有什麽重大的曆史事件。
沒一會兒,短信就回過來。
“那一年是濱城曆史上戰亂頻起的高潮年,城中物價飛升、貨幣貶值,百姓流離失所,一斤紙幣還買不到一個雞蛋。濱城因為地理位置重要,又物產富饒,因此成了大小軍閥和土匪賊寇眼中的肥肉。那年秋天,城郊又爆發了時疫,農民基本都鎖了家門往外麵流亡乞討奔活路去了,這是濱城近代史中最黑暗的一段時期。”
宋可遇抬頭看看正小口拒絕飯菜的織雲,又發短信問道:“如果在這次流亡中,有小孩子不慎走失了,一般可能會遇到什麽情況?”
過了一會兒,呂嫵回道:“如果是得時疫病死、或者餓死——這種概率是很大的,基本隻能就地掩埋,當然如果是餓死的,隻怕情況還會更糟。當時的一些史料記載,饑民常有烹煮幼兒果腹的行徑。如果沒有死亡,而是走失,其實幼兒能力不足以自保,結局應該也不外乎上麵的情況。”
宋可遇不甘心:“如果是走失了,而又恰巧活下來了呢?”
呂嫵發了一個思考的表情,接著回道:“當時有些宗教組織成立了‘庇幼所’,會在流民中收留庇護一些走失或者被拋棄的嬰幼兒,不過基本都是些傷殘不能自理的孩子,如果是這種情況,那就太幸運了,畢竟災民數量龐大,而以這些慈善組織的力量,最終有記載被救助的嬰幼兒也不過百餘人。”
好歹是一條思路,宋可遇道了謝,抬頭問織雲:“你還記得,你活著的時候,聽說過哪些慈善機構或者福利院、孤兒院之類的嗎?”
織雲愣了一下,道:“你是說,小鈴鐺有可能被‘庇幼所’收養了?”
宋可遇點點頭,“現在銅鏡沒有下落,莫館長又意外被燒死了,手上的線索都斷了,隻能死馬當活馬醫,這好歹是一種可能,你想想看。”
織雲挖空心思回憶著,手指放在唇邊下意識的用牙齒齧咬著,耳邊突然響起冉不秋一聲重咳,嚇得一個激靈,忙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兩手深深夾入腋下,掩耳盜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