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織雲(十六)
劉秘書向周圍看了看,才諱莫如深道:“哦,冉總說你低血糖昏過去了,所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冉總說,你們當時不是正在一戶村民家裏看民俗藏品嘛,你耐不住性子偷偷跑到人家牲口棚裏去撩撥,你還記得吧?然後你低血糖,一頭栽在地上,撞倒了牲口棚的木門,裏麵的驢子跑出來,又一腳踢在了你的後腦勺上。虧得冉總體恤員工,親自指揮小護士給你包紮,我看了都要感動了。不過你放心,你因公負傷的原因,我是不會透漏出去的。”
劉秘書笑成一個爛柿子,宋可遇血壓眼看就要爆表。
冉不秋,你才腦袋被門夾又被驢踢呢!你全家都被門夾被驢踢!
他伸出手在下巴的位置上摸到紗布的接口,一圈圈拆著紗布,劉秘書也不阻攔,隻是頗為居心不良的憋著笑故作關心:“宋秘書,你要當心身體啊。腦袋落了毛病可不好治。”
宋可遇手都在空中旋轉抽筋了,才堪堪露出眼下的半張臉來,劉秘書在一旁笑得更暢快了。她掖掖眼角的淚花,站起身來,“既然你沒什麽大事了,我就回公司去了。有什麽需要,你再和我聯係吧。”
宋可遇忙在後麵喊:“那個織……冉總呢?”
劉秘書轉身頓了一下,答道:“冉總剛剛還在這裏看了你一眼,旁邊加護病房有個什麽白老先生好像不太好,冉總跟著他兒子過去那邊了。”
宋可遇笑著點點頭,等劉秘書走遠了,趕忙下床,拔了手上的輸液管,向加護病房走去。
病房外邊或站或立,圍著十幾個人,看起來應該都是白老先生的子孫。上次見過的白老板剛和醫生說完話,一抬頭瞧見了身穿病號服的宋可遇,忙迎上來:“你也來看我爺爺嗎?太感謝了!你看你自己也還病著。”
宋可遇忙擺擺手,“我沒事,醫生怎麽說,白老先生情況怎麽樣了?”
白老板歎一口氣道:“醫生說,已經是最後的彌留了。不過老人家已經98了,我們做子孫的,也沒有什麽遺憾了。我們都已經和爺爺說了,讓他安心的走,不要放心不下我們,如今世道好,我們富貴榮華不敢說,至少都能安身立命的,也不用他老人家再掛念了。”
宋可遇拍拍他的肩膀,向病房裏麵望去,隻見冉不秋的神識靠在牆角,織雲獨自立在床尾,白老先生安詳的躺在病床上。
白老板一旁解釋道:“沒想到你的朋友還專程帶著那麵鏡子來了,這份心意我們家人都很感動,就讓他單獨和爺爺告個別吧。”
“我也進去看看。”宋可遇朝白老板點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冉不秋和織雲一起抬頭看了他一眼,“宋秘書,你沒事了?我還以為我回去前,來不及和你道別了。”
宋可遇記仇的沒理冉不秋,走到床尾,和織雲並肩立著,“你來和他道別嗎?”
織雲一臉慈愛的點點頭,“我來看看他,就當來送送小鈴鐺的朋友,盡我一點做母親的心意吧。”她流著淚,嘴角卻帶著笑,“我活著的時候命苦,雖說不上是個好人,可也從來沒有想做個壞人。老天憐憫我在幽冥關等了小鈴鐺89年,讓我最後還能送一送他的朋友,我這一趟回來的也值得了。”
宋可遇把手覆在織雲的手上用力握了握,織雲將頭微微靠在宋可遇的肩頭,“謝謝你,宋秘書,謝謝你的一切!”
冉不秋輕咳一聲,“接魂魄的鬼差已經等在窗外了。”
織雲急忙走上前,坐在了病床邊,將那麵銅鏡放在床頭立櫃上,執起白老先生一隻蒼老的手貼在臉頰邊,“我知道,無論是誰,陽壽盡了的那一刻,魂魄總是不安的。你別怕,我在這兒陪著你,你的子孫都很愛戴你,永遠都不會忘了你,你就安心的上路。一會兒跟著鬼差回幽冥,就一直向前走,別回頭。要是我腳程快些,就在幽冥關候著你,陪你過奈何橋,喝孟婆湯。不知道你的媽媽是不是轉世輪回去了,不過還有我,我是小鈴鐺的媽媽,就和你的媽媽一樣,別怕。”
她輕輕理一下白老先生的鬢發,輕輕唱道: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困覺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織雲的歌聲那樣輕,就仿佛白老先生隻是一個撫在她膝頭睡午覺的孩子般怕被吵醒。宋可遇的眼眶濕潤了。
床頭的顯示屏上劃出了一條粗長的白線。
守候在門外的白家子孫都悲痛的湧到病床前,間或傳來哽咽的哭聲。宋可遇拉著織雲退到了門外空無一人的走廊裏。
織雲垂頭整理了一下情緒,微微笑著去看冉不秋:“大人,那我這就回去了。”又朝著宋可遇點點頭。
冉不秋沒有說話,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鍾,靜默了幾秒鍾,朝著走廊的盡頭指了指。
一個一身黑衣的中年大叔就微笑著自病房裏飄出來,宋可遇隻覺越看越眼熟,半捂著嘴驚訝道:“快……快遞大叔!怎麽是你?”
那晚10點鍾給宋可遇送快遞的大叔便極羞澀的笑一笑,“不過是個兼職。”他轉頭向冉不秋頷首道:“如此,我就引著這白先生和織雲小姐的魂一起回去了。”
冉不秋向自己身體裏一閃,織雲的魂魄便被送出來,散著微薄的幽光,隨著鬼差大叔轉頭欲走。
鬼差轉過身,後頭一個十分明亮的新魂便顯出來,那新魂萬分難舍的回望著病房裏的人群,驀然回首,突然難以置信的朝著織雲喚了一聲:“媽媽?你是我的媽媽嗎?”
織雲一頓,扭回身眯眼去瞧,隻見那老者的魂魄上半身隨著自己的話語一滯,下半身卻沒有停下腳步,轉眼間已簌簌跑進“走廊”盡頭看不見了。鬼差大叔急得忙跟上去追,嘴裏抱歉的衝冉不秋喊道:“有勞大人幫我看一會兒。”
老者的半截魂魄驟然失了雙腿,失衡的跌倒在地上,但接著又輕飄飄的浮了起來,一雙眼緊瞪著織雲不放。
織雲一臉驚疑不定,緊緊咬著嘴唇不肯作聲。
那老者潸然落下淚來,哽咽道:“我在那銅鏡裏幾次看到你的樣子,怎麽會認錯。媽媽,你看我眉頭的這顆痣.……我是你的兒子小鈴鐺啊!”
“天呐!”織雲一把將那半截魂魄緊緊抱緊懷裏,“我的小鈴鐺,這麽多年你跑去了哪裏?我在幽冥關等你等得好苦啊!”
老者老淚縱橫,許久才平複下些情緒,“那年花姐推著我們出去討飯,沿著官道隨著流民們一起走,不想半道遇到了搶糧的土匪。大家都沒有糧食,他們便挑著年幼的孩子搶,人群一亂,我便和花姐他們失散了。”
“可你的魂魄怎麽會找不到了?”織雲哭著問。
老者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隨後我被‘庇幼所’撿回去,四處遷徙流亡,不過也算勉強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後來在遷徙路上碰上飛機轟炸,炸彈和燃燒彈下雨似的往下掉,我們這些孩子多是身體殘廢的,根本來不及閃避。我算是幸運的,大半的魂魄還留了下來,隻是滿地的屍體大都被炸成殘肢肉泥,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肉身了。我盤桓了幾天,看到有幾個黑衣人拿著一個袋子,將飄在半空中那些殘破的魂一隻隻裝進袋子裏,心裏嚇得要命,我躲到一旁的楊樹後,在樹後發現小白的身體居然還未完全斷氣,魂魄將出未出。我倆關係一向好,同吃同住了三年,眼看著那個收魂的人快要走過來,心裏一急,抱著小白飄出來一半的魂就躲進他了的身體裏。後來.……他的魂本就虛弱,過了沒幾年,就和我拚接在了一起。”
“那銅鏡也是你去自己的衣冠塚裏挖出來的嗎?”冉不秋問。
“是啊,”老者唏噓的點點頭,“我年紀越長,小時候的記憶反而越發清楚了,我記得花姐從前說過,那鏡子是我媽媽的.……遺物。反正是我自己的墓,我心裏也沒什麽顧忌。不過我不敢讓別人發現我魂魄的秘密,隻得等到花姐去世了,才返回去買了那塊宅基地,又從墓裏挖出鏡子來,聊表對亡母的思念,哪想到,有幾次夜裏,竟然真的影影綽綽從鏡子裏看到亡母的影子。消息一時流傳出去,幾次夜裏有人來偷盜,可最後都引起了火災。我心裏多少有些怕,就將鏡子密封在箱子裏,輕易不再拿出來看了。”
宋可遇長呼一口氣道:“原來如此!”
織雲擦淚愧疚道:“我不過5歲就離開你,讓你半生漂泊受苦,還小小年紀就沒了雙腿,你何苦還念著我啊。”
老者孺慕的望著可雲,感歎道:“母念兒,兒念母,是再正常不過的人倫。小時候的事我都記得,無論我們失散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媽媽呀。”
鬼差氣喘籲籲的跑回來,手裏倒提著半截魂魄,笑道:“這腿跟了你這麽多年,回頭到了幽冥,讓你媽媽拿針線給你縫起來,再轉世好歹也是個囫圇身子了。”說罷一努嘴,“好了,咱們走吧。”
織雲攜著兒子,鄭重跪下,向冉不秋拜了三拜,“大人,您是個好人!求您憐憫我們母子,得空好歹向幽冥走走門路,讓我們再投胎時做一世完滿的母子,我這裏先謝過您了。”
冉不秋沒有說話,織雲也不等他的許諾,滿心歡喜的攜著兒子,隨那鬼差消失在了悠長走廊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