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康康(二十六)
大嶼島經曆過昨天的暴雨,在今天的太陽熏蒸下,一片繚繞不散的水霧宛如虛幻之境。宋可遇一行人在老顧的引領下,向昨天登島的小碼頭而去。
康康表現出十足的戀戀不舍,幾乎三步一回頭的向前挪動,以至於宋可遇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腳步等上一會兒。沒有人催促,因為每個人的內心都有種難以形容的厚重。
在宋可遇再一次回頭去找尋康康的身影時,康康突然回頭向一側的崖壁上跑去,“慢一點,別摔了!”宋可遇隻來得及喊了一聲,就忙抬手阻攔了一旁企圖跟上去的工作人員,那位彪形大漢十分不滿的看了他一眼,不過想到劉秘書的吩咐,也沒有違拗宋可遇的意願。
宋可遇看著崖壁邊探出一張小臉,期期艾艾的望向他們,而康康此刻正手腳並用的企圖爬到小穎所在的位置。
康康在距離小穎幾步遠的位置停下了腳步,並沒有繼續向上攀爬,他仰頭看著小穎,小穎起初還有些木然的垂著頭,漸漸又忍不住抬頭看向了康康。
“叔叔,你們還來嗎?”她小聲問,語調平平,無波無瀾。
“你說什麽?”康康也回以平坦的問話。
小穎又稍微提高音量重新問了幾遍,康康都隻是一樣的回問,小穎似乎覺察出這樣反複回問的惡意,對方顯然並不是真的聽不到,她緊緊的抿起嘴唇,不再說話,甚至想要轉頭離開。
“我叫陳佳康!”
就在小穎賭氣要離開時,聽到對方大聲的對她說,但接下來,又沒有了聲音。
康康不能對不相幹的人說自己的事情,他隻是忍不住想要告訴小穎,可是卻不能再多說了。
小穎沉默了片刻坐在了腳邊的礁石上,康康也坐下來。
海風吹在臉頰上,鬢邊細碎的發絲不住的掃在臉上,海鷗盤桓不去。
康康突然笑了,他揚起臉去看斜上方的小穎,大聲說:“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
小穎垂下頭,康康將雙手蜷成一個圈,抵在嘴邊大聲喊道:“啊~~~!”
高亢清悅的聲音反複回蕩在崖壁之間,小穎漸漸有些動容,死水一般的眼睛泛起了波瀾,她微微雀躍又茫然的望向仰頭看向自己的康康,內心像在一條門檻的兩邊猶豫不決,始終還欠缺一些最後的勇氣。
康康又更用力大喊了幾聲,每一聲都竭盡全力,憋的臉頰泛紅,像是要用盡肺裏的最後一絲氧氣,當他再次仰起頭充滿期待的望向小穎時,小穎終於意動,她學著康康的樣子用手圈在嘴邊,大聲的喊起來。
起初的聲音還帶著猶豫和幹澀,但漸漸她迷上了這樣發泄的暢快,胸腔裏前所未有的輕快起來,她的喊聲裏不覺就帶上了小女孩該有的輕盈和靈動。
在康康的不住引導下,兩個人的喊聲交疊回蕩不絕。
崖壁下立著幾個人靜靜地聽著,老顧的眼裏慢慢蓄滿了淚,即使在敘述那場慘烈的事故時,他的臉上也始終帶著艱澀卻不失禮貌的幹笑。可此時,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像是有一隻困獸在胸膛裏呼之欲出。老顧終於控製不住的蹲在地上,兩手抱頭的失聲痛哭起來。
他像立在崖壁下經年的礁石,越來越粗嘎的哭聲與小穎越來越輕盈的喊聲混合成了一曲難言的喟歎。
分別前,老顧緊緊的擁抱了一下康康。
心底的情感太沉重,連語言都成了多餘的表達。
車回到市區,宋可遇輕聲問:“還有想去的地方嗎?還有半天時間,我陪你去.……”
“宋哥哥,那個發泄大會,可以取消嗎?”康康望著他。
宋可遇舉起手機屏幕給他看,“劉秘書已經幫你善後了,大家發泄了兩天也差不多了,晉級的人有了新的比賽規則,要講述自己遭遇不幸之後是如何積極化解的,還有如何幫助別人化解憤懣不滿的,她其實在一開始就策劃好了。怎麽,你不想看大家發泄不滿了嗎?”
康康露出了一個9歲孩子才有的羞怯笑容,頓了頓又問:“呂姐姐會怪我嗎?”
“這件事不能全怪你,我會幫呂姐姐善後的,學校通過這件事情有了更健全的舉報體係,大家維權和自我保護的意識也增加了,所以並不能完全說是一件壞事。你別自責了。”宋可遇老懷安慰的摸摸他的頭頂。
“嗯。”康康安靜的點點頭,雖然沒有理解宋可遇話裏的全部意思,但也聽懂了自己沒有造成更壞的影響,“替我和呂姐姐說聲對不起吧.……可她根本都不知道有我存在過,那宋哥哥,我這筆帳隻能算到你頭上了,你代我哄呂姐姐開心吧,像哄我一樣,帶她去遊樂場,帶她吃好吃的東西。”
宋可遇一直看他小大人似的說了很久,雖然欣慰,卻忍不住有些難過,他低頭看了看時間,雖然知道與康康的這場離別在所難免,可當離別近在眼前時,卻依然不舍。“別想這些了,回去以後要聽話,不開心的都留在陽間,下輩子做個健康的孩子,跑跑跳跳、摔摔打打的過一生吧。”
“切!”康康一撇嘴,“宋哥哥,我還沒走呢,你怎麽就說這些,那等我真要走的時候,你不就沒得說了。”
宋可遇原本鼻尖酸楚,這下又生生被憋了回去,他無奈的搖頭,“知道了!你還沒走呢,說吧,想玩什麽,想吃什麽,哥哥都陪你。”
康康笑了一下,“我想去看看我妹妹。”
宋可遇微愣,很快點點頭,陪著康康去花店選了一個漂亮的花束,來到少年宮看少兒芭蕾舞團的演出。
演出已經接近尾聲了,動用了冉不秋的名頭,宋可遇直接帶著康康走到了後台的帷幕邊。
康康指著台上一群女孩子中的一個小聲說:“那個最胖的就是我妹妹,就是臉最圓的那個。”他臉上帶著諧謔的頑皮,“她特別能吃,從生出來就比我能吃,我媽說我吃一瓶奶就不哭了,可我妹要吃兩瓶!我都擔心她長大了找不到男朋友。”
這是宋可遇第一次從康康嘴裏聽到關於家人的話,他不知該怎麽表達自己湧動的情緒,隻好伸手攬了一下康康的肩頭。
康康手指向下麵的觀眾席一指,“我爸媽也來了,以前他們從來沒有一起來看過我妹的演出,我妹妹4歲就在少年宮演小胖鵝,可我爸媽必須要留一個人在家陪著我,所以我妹每次都和我抱怨,還那麽小就小氣吧啦的,哪有一點像我!我們倆性別不一樣,血型不一樣,喜歡的東西不一樣,哪哪兒都不一樣.……”
在他的碎碎念中,音樂停止了,台上的小女孩們排成一列長隊鞠躬,台下掌聲雷動,很多家長都拍著手站起來,不時衝自己的孩子揮手鼓勵。
康康有些緊張的去拉了一下宋可遇的衣角,宋可遇鼓勵的衝他點點頭,他咬了咬嘴唇,第一個從後台跑上去,有些同手同腳的走到一個小女孩前麵,把粉色的花束遞給小女孩。
小女孩雖然有些胖,卻長得十分可愛,她接過花束,落落大方的道了謝。
康康紅了眼眶,無措的解釋道:“特意選的粉色,你喜歡粉色.……吧?我猜的。”
小女孩點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叔叔!”
康康高興的笑了一下,“我這麽年輕,你能叫我一聲哥哥嗎?”
小女孩瞪起圓溜溜的大眼睛,“不能!”
康康不解,“為什麽?”
小女孩抿嘴,“我有哥哥!我隻有一個哥哥!”
台下的家長們已經漸次從舞台的另一側湧上來,笑聲掌聲音樂聲不絕於耳,康康微微一愣的功夫,就被擠到了舞台邊緣,宋可遇忙上前去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沒有踉蹌著跌下舞台。
下一秒,康康的魂魄從冉不秋的身體裏浮了出來,他仰頭望了望宋可遇和冉不秋,低頭盤弄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腳尖不安的動來動去,“我妹妹還跑去發泄大會抱怨呢,說以前她的演出永遠不能有父母同時參加,說別的小朋友都有,可就她沒有。我還以為,她心裏是討厭我的。”
冉不秋抬手看了看手表,向幕布後一指,那裏便顯現出一條漆黑的甬道。
一個鬼差表情嚴肅的走了過來,向冉不秋點了點頭,冷聲叫一句“大人,”一張臉毫無表情,“時間到了,我來帶陳佳康回幽冥。”
這鬼差的樣貌和之前的快遞大叔一般無二,宋可遇盯著他略微差異,有心想問,又顧著康康,一低頭,果然看見康康藏向自己身後,哭著搖頭,“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和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在一起!我不抱怨了,真的,我錯了!”
宋可遇不忍心,扭頭向冉不秋求情,“不能通融一下嗎?”
冉不秋搖搖頭,可他若有所思的又望了宋可遇一眼,又問康康:“你怎麽錯了?”
鬼差已經握住了康康的手腕,康康哭道:“我以前隻知道怨恨我爸媽,怨他們生下我,卻給不了我健康的身體,恨老天唯獨對我這樣不公平。可是我今天才發現我錯了,人人都有那麽多不幸要麵對,就像顧大叔……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想過,有我這樣需要天天照顧操心的孩子,對我爸媽又何嚐不是不公平。可他們也從來沒有抱怨過,還是對我那麽好,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台上的的孩子們都開始幾個一群的拍照,康康妹妹的身後也站了一對兒中年夫婦,母親摸著小女孩的臉頰站著,父親站在對麵正掏出手機拍照。
宋可遇忙對鬼差說:“能不能放開康康一下。”
鬼差搖頭,一臉死板。
宋可遇焦急的望向冉不秋:“康康說他父母從來沒有一起去看過妹妹的演出,求你了,讓康康和他家人一起合張影吧!”
康康知道留下無望,也哭求道:“讓我和家人拍張照吧,拍完我就回去。”
冉不秋出奇的沒有提什麽鬼魅的條件,鬼差初來乍到,終究賣了他個麵子,手下一鬆,康康一個踉蹌摔在地上,又匆忙爬起來,也不哭了,十分期待的望著宋可遇。
宋可遇上前拍拍康康爸爸的肩膀,在對方不解的神色中笑道:“看你們一家人特別好,我幫你們拍吧,拍張全家福。”
康康爸爸臉色一暗,卻沒有說什麽,他把手機遞給了宋可遇,幾步走到妻女身邊,三人擺好了姿勢,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康康媽媽和女兒中間留出了不小的空隙。
鏡頭後麵的宋可遇終於忍不住濕了眼眶,隻有他看得到,那個空隙的位置,剛好站著康康。
甬道消失了,連同走進那裏的康康和鬼差。
宋可遇凝立良久,被一旁的冉不秋輕輕抓住了手腕,低歎一聲:“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