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徐來(二十五)
吳曉曉的動作突然在空中突兀的靜止下來,像被定格的電影,眼珠向上一翻,臉上現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微笑,看著對麵臨近窒息前的吳棟梁,突然發出一陣尖銳的低笑,繼而用戲謔的聲音說:“你又這樣放棄了嗎?”
隨著她的聲音,地板緩緩上升,鐵絲套緩緩下降。
吳曉曉和吳棟梁的身體都被釋放了出來。
吳棟梁抽搐蠕動著跌坐在地上,看著積水漸漸的從四周滲漏下去,剛恢複了一些體力,便在地上爬動著,向玻璃隔板處掙紮靠近,兩手敲擊著玻璃隔板,嘶啞的喊著,“曉曉,曉曉,你怎麽樣了?”
吳曉曉站起身,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一圈殷紅的勒痕分外醒目,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過來,眼框中黑氣翻滾。
吳棟梁開始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了,可是他本能的又迫切想了解女兒目前的身體狀況,勉強扶著玻璃隔板站起來,看吳曉曉的臉向自己越湊越近,幾乎到了若沒有玻璃阻隔,兩人便要呼吸可聞的地步了。
“我問你的話還沒回答,你、怎麽這麽容易就放棄了啊?”吳曉曉說。
“你到底在說什麽?你怎麽了?”吳棟梁全身無一處不痛,原本無暇他想,突然瞟見吳曉曉不經意間抬起手來搓動著另一隻手的小拇指,吳棟梁看在眼裏,怔忡良久,說不出話來。
“你到底是誰?”他向後退了一步,拉開些距離上下打量著對方,“你不是我的女兒!”
“我就是你的女兒,”吳曉曉綻放出一個更詭異的微笑,“你說過你隻在乎你的女兒,你的女兒現在就在這兒啊,我隻是想看看,你能為‘我’做到什麽樣的程度。”她說話的聲音極為緩慢,可聲音卻像是從四麵八方環繞而來,要將吳棟梁淹沒。
吳棟梁剛剛經過生死劫難,已經比往常看得更開一些了,他原本那些忐忑瑟縮,不過是有先前的心結,此刻,他被摧折的已無所謂生死,倒有了幾分無所顧忌的凜然,“我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不管你是何方神聖,總之你要幹什麽就衝我來,放過我的女兒,不許傷害她,否則我就算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你相信有鬼嗎?”對方不被他的憎恨所威懾,仍然雲淡風輕的看著他,眼角吊詭的向兩側飛升,“你居然相信這世上有鬼、有靈魂?那你相不相信這世上有輪回、有因果報應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吳棟梁隻是視死如歸的緊盯著對方。
“你不知道嗎?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就沒有想過嗎?沒想過……你就能安然享受著不屬於你的一切學術、名望、財富,還有不屬於你的生命!”吳曉曉越說越氣憤。
“為什麽不屬於我?”吳棟梁用力的捶打了一下玻璃,“這一切都是靠我自己實打實的努力奮鬥得來的,為了這些,我連我老婆的電話都沒有接到,我錯過了救她的最後機會!我放棄了這一切,難道還不值得我今天所擁有的嗎?”他的反駁近乎怒吼的發泄。
“真的嗎?你再仔細想想。”他說著,似笑非笑的看著吳棟梁,可吳棟梁的眼光卻再次被他不停搓動小拇指的動作所吸引了。
吳棟梁聲音突然低下來,難以置信的囁嚅著,“難道.……難道是你……真的是徐來嗎?”
頂著吳曉曉身體的徐來突然仰天大笑,“你終於想起我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們20年的交情,我們20年歲月,”他驟然收起笑容,麵目表情的問,“你說,我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傻的人?”
吳棟梁剛才那一副大義凜然的氣勢瞬間熄滅了下去,他頹然的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支撐在玻璃上,才勉強撐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你真的是徐來?怎麽可能,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死了的人真的能複活嗎?”
徐來也向後退了一步,側頭看著對方,“死了的人當然不能複活,”他微微彎下身,著力去找對方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可是.……不甘命運的亡魂卻能歸來.……我不能甘願就這樣投胎,我的執念讓我一定要找到你,親口問問你,當年,你為什麽要那樣對我?”
吳棟梁痛苦的閉上雙眼,虛弱地緩緩滑坐在地上,一瞬間,被這發自靈魂的拷問,帶回到了幾年前那個夜晚。
是啊,他和徐來是20多年的好朋友了。
徐來生性木訥內斂不善交際,進入職場也被身邊的人排擠欺負,一個人空有一腔才華,卻做著默默無聞的教書工作,多少年勤勤懇懇,卻連職稱也評不上。他知道了這樣的情況,幾經周轉,終於以研究項目的名義,將徐來調到了自己所在的科研所,做了自己的助手。
吳棟梁本來還擔心他會不滿自己的職位,可徐來隻是內斂的笑一笑,“沒什麽,隻要能跟朋友在一起工作,不論做什麽我都是高興的,我說真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眼中一片赤誠。
吳棟梁從不懷疑他的初衷,這就是他從小的朋友徐來,該有的樣子。
兩個人共同研究起了仿生粘合劑——而實際上,吳棟梁因為還肩負著其它項目的帶頭工作,又有很多社會交際,這項仿生粘合劑的主要研究工作,反而主要是落在了徐來的身上。
那個夜晚,徐來終於完成了論文的最終稿,在這個論文即將刊發的前夜,徐來高興地攬著吳棟梁的肩膀,豪情萬丈的說:“還是和你一起做事讓我心頭暢快!老吳,這件事完了,咱倆就都可以功成名就了!我也終於能做出一件事情,可以讓別人記得我,而不是無論我做什麽都被忽略無視,老吳,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謝謝你!”
“不,應該是我謝謝你,”吳棟梁真誠的說,“這個項目本來就是以你為主,你投入了這麽多,卻完全不計較,堅持以咱們倆的名字聯合發表……老徐,你也放心,我一定好好運作,我一定要讓你在濱城一鳴驚人,變成家喻戶曉的大明星!”
“咱們倆之間不講這些虛的,”徐來感動的笑一下,“我原本就是覺得人活一場挺沒意思的,功名利祿都是空的,我不願意爭那些!啥都不如有個朋友在身邊,不管多艱難,回頭望一望的時候,總有一個人在,就夠了。”
“看你說的,”吳棟梁攥拳在他肩膀上假意打了一下,“你以前就是太老實了,等咱們這次論文發表了,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了,年齡也不小了啊,別找借口了,現在找一個正是時候.……誒,你別搖頭了,我說正經的呢,以後咱們越來越老了,年紀越來越大了,身邊能有一個知心知意的人陪著伴著,總歸是好事。”
徐來搖搖頭,“你老婆也不在了,還打算再找嗎?”
“我啊,”吳棟梁頓了頓,“我就再說吧,我和你的情況不同,我還有女兒,我不想因為這件事傷害我們父女之間的感情。”
“那我也不急,”徐來笑道,“反正朋友這裏有酒有肉,你隻要孤單寂寞冷了,咱倆就一塊喝一杯,總比不情投意合的隨便找個伴兒強吧。”
兩個人互相攬著肩頭,荒腔走板的唱起了年少相識時的熱血歌曲,一首接著一首,一杯接著一杯,不知不覺都有些喝多了。
這是他們的心血和成果,明天都將公布於世人眼中,想想就忍不住心頭發熱。
他們兩個從酒吧裏走出來的時候,夜已經微寒,路麵上沁著薄薄的一層寒霜。
兩人醉不擇路,在月色如洗的巷道中蛇形著,走進了死胡同也全不介意,大笑著調頭返回時,突然眼前寒光一閃,巷子前方出現了一個半遮著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