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駙馬
駙馬念經,把公主念睡著了。
他掀起簾子下車,靴子落地的同時,重重地呼了口氣,風塵仆仆裏奔波的疲憊,悄然爬上眼底。
豔陽底下仔細瞧他,臉都沒洗幹淨,估摸著在路邊隨便找了個水塘,捧一捧水將殺人時濺在臉上的血汙抹了一把,就策馬狂奔十裏路,趕來見公主來了。
“公子……”兩名侍衛上前,想勸他一同護送公主。
六步孤鹿抬起眼眸,望向他倆。他眼底燃起的戰火,燒了百萬屍骨,炙熱,暴戾,明明是灼燒的模樣,落在肌膚之上,卻是寒徹骨髓的冰涼。
兩名侍衛對上他的眼眸,不由自主地一縮,退半步,愣住。
他眼眸裏的戰火,一燎而過。戰火褪去,又不著痕跡地拂起十裏春風,綠了江南兩岸。
他道:“我給公主念了‘三世妄念咒’,她會忘記許多前塵舊事。從今往後,她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駙馬。”
兩名侍衛愕然,正要開口,又被他截了話去:“豐沮那邊我都安排好了。送公主入夔城,有人接應你們。你們若要追隨公主,入夔城可取黃金千兩作為俸祿。若要還鄉,帶黃金千兩出城,權當公主謝意。我這做駙馬的,沒什麽好值錢的東西相送,在此一拜,算是……”
他拱手長揖,拜下,慌得兩名侍衛連忙上前將他扶起。
“公子折煞我等!”
“我等受公子恩惠,尚不及報答,怎可受公子重禮?”
這二人自幼追隨六步孤鹿,對這位十歲立府,獨自撐起一座長信城的小公子,除了敬畏、仰望,還有十餘年並肩廝殺的兄弟情義。他們雖是公主近身侍衛,在駙馬身旁卻是將軍待遇,與駐守長信城的將軍們禮遇無二,可謂親信。
“什麽恩惠,拖累吧。”六步孤鹿幾分歉意。
“臣,六步孤長吉,願誓死追隨公子。請公子勿要丟下公主流落民間。”一名侍衛,跪拜在六步孤鹿腳下。
“臣,六步孤久安,願誓死追隨公子。請公子勿要丟下公主!”另一名侍衛,也跪拜下來。
六步孤鹿兩手托住二人胳膊,一手一個扶將起來,道:“既要追隨於我,就替我照顧好公主。長信城外,西南十六裏地,疊翠泉旁有座孤墳,墳裏埋著十六箱珠寶,是我為公主備的嫁妝。”
“公主幼年顛沛流離,著實辛苦。待公主出閣之時,煩請二位兄弟,代我替公主選位相宜的相公,送她出嫁。”
駙馬給公主備了嫁妝,還托他們送她出閣,這不是訣別辭嗎?
兩人又要跪下,被他托住胳膊,沒跪下去。
“公子.……”
“別磨蹭了,帶公主走吧。再沒完沒了的,就沒機會走了。”六步孤鹿托起二人,往馬車方向一推,又道:“宇文家的皇帝,你們還不知道?我不去與他一戰,他怎麽可肯放過公主,放過長信城的百姓。走吧。”
他掠過二人身前,帶起一道勁風,朝他的棗紅駿馬走去。他牽過韁繩,踩上馬鐙,翻身上了駿馬。
昂.……!
“兄弟,保重!——駕!”
駿馬嘶鳴聲中,六步孤鹿朝二人道聲珍重,調轉馬頭,策馬疾馳而去。
“公子.……”
“公子!”
馬蹄揚起的漫天黃沙裏,二人追著馬蹄跑了一段,奈何六步孤鹿走得決絕,連回頭瞧都沒瞧一眼。
留著公主獨自呆在車上,實非明智之舉。二人不敢追得太遠,在駿馬轉過山腰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在黃沙漫天的煙塵裏,三個響頭,叩拜了六步孤鹿。
他們隱約覺得,這是他們最後一次拜他們公子了。再拜,那就得上香了。
從前他兩年紀都不大時,常常為誰多打了一隻兔子啥的小事兒,鬧得比武掐架,唬得小公主直哭。
六步孤鹿一手牽著公主,一手持長槍隔開二人,一人一槍拍在胸脯上,喝道:“一通亂舞,叫什麽比武?擺足架式,重來。”
打到興致之處,他還一手抱著公主,一手持槍跟他們比劃。
等公主大些,為了不將公主養成假小子,他又下令不準在公主麵前舞刀弄槍。二人打架的猛勁,就隻能追隨他用在戰場上了。這次,他獨自去戰,讓他們帶公主逃亡,是甚意思,好不清楚。
駙馬走了,公主的命運,徹底交在長吉、久安二人手上。長吉周密,久安勇猛,倒也不怕。隻是駙馬,此生恐怕不能再見.……
長信城青石板鋪就的十裏長街上,棗紅駿馬疾馳而過。馬上那人,正是長亭外送別公主的六步孤鹿。
“公子。”
“籲——”
棗紅駿馬奔至城樓底下,一名軍士上前牽住轡頭。六步孤鹿跳下馬來,點頭應了,急奔上城樓。
“公子。”
一名胡須蒼白的將軍上前,向他拱手行禮。
“城外什麽情況?”六步孤鹿登上城樓,問道。
“宇文極禦駕親征,在十五裏外紮營。”那名老將軍跟在六步孤鹿身後,答道。
六步孤鹿站在瞭望口處,往城下眺望而去。
城下戰場早清理過了。十裏春風處,血埋黃沙裏,坦蕩蕩一原荒蕪,縱馬狂奔也不會有腐爛不完的屍骨磕絆。
“我出去會會皇帝陛下。”他就地寬衣解帶,脫了身上那件白得並不純淨的常服,丟給身旁軍士。同時,有人拿了鎧甲上來與他穿上。“好多年沒領教過宇文家的槍法了,整好今日陛下親征。”
什麽宇文家的槍法。皇帝陛下的槍法,與鹿駙馬師出同門,都是六步孤鹿爺爺教的。
“公子,何必呢?”他身旁那名老將軍,極不讚成他這種反常理的打法。
這座城,他與將士們堅守了十個月,城中糧草充足,關內田地豐饒,再守三年沒有問題。三年時間,足夠他們養精蓄銳,召集各路諸侯打上京城。
皇帝禦駕親征,主帥就要出城單挑,這是什麽道理?
那謀逆篡位的皇帝,有什麽好挑的?
難道真要將十幾年前學的槍法,比出個高低勝負來?
六步孤鹿展開手臂,讓人替他係好腰帶,將兩名軍士抬上來的長槍攔腰提起,鏜的一聲立在城樓上,眉眼裏玩笑似的輕笑漾開,“宇文老賊惦記著贏我,惦記了十好幾年,今日不讓他心服口服,他怎肯罷休?”
換上軍士提上來的戰靴,他緊了緊腰帶,囑咐跟前那位老將軍:“公主府牌匾底下存著兩枚錦囊,日落時分再開。護城秘籍全在裏頭,依言照做便是。”
老將軍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衝他背影喝道:“鹿兒,不可以!”
六步孤鹿對他撕破聲嗓的呐喊,置若罔聞。
“站住!”他抽了牆根底下的長槍,追著他下了城樓。
六步孤鹿提槍上馬,衝身後老將軍喊道:“長信城生死,就此一戰。老將軍,好生守城。”
吱吱嘎嘎的鈍響聲中,城門上千金閘升起,護城河上吊橋落下。
棗紅馬上,玄黑戰袍,飄著朱紅繡帶。六步孤鹿,縱戰馬出了長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