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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不入紅塵

  六步孤鹿手上端的是碗新添的茶水,滾燙的。姬姚靈魂體爆炸,突然握住他的手,他手上茶碗一晃,滾燙的茶水就潑在了兩人手上。


  姬姚是真火焚身、鎮宅辟邪的烈火小骷髏,六步孤鹿是天打雷劈、挫骨揚灰渾然不懼的大門神,怎把那滾燙茶水放在眼裏?那點火辣,解愁倒還不錯……


  他兩被滾燙的茶水潑在手上,還就著這姿勢說話。


  “我……”不想讓你再去天葬台上走一遭了。


  話到嘴邊,姬姚又如鯁在喉地卡殼了一下,說不出來。那句話,字字如血,每一個字說出來,蘸的都是他的心頭血。


  “去烏江,不過是為了調查一些過往,和曾經疏漏的細節。”六步孤鹿與姬姚同時開口,話卻說得慰藉人心,他多半早猜到姬姚想要說什麽了。“封印破不破、補不補,都不重要。何況那封印,隻是破損了一些邊角,不要緊的。”


  這話,怎麽聽怎麽像在說,“你是我的心,我的肝兒。傷你就是傷自己,我怎麽舍得讓你為我操心呢?我有傷,我不說。你不陪我去,我隻能在烏江城裏暈倒,等皇上來挫骨揚灰。”


  大棒加糖,名叫“棒棒糖”,打一棍子才發糖。


  駙馬爺一包奶糖隨手發,每顆奶糖都扔土坑裏,撿糖的他都給你埋了,澆上水拿糖做養料,等你發芽、開花、結果吃瓜。當然,吃瓜的總是他,沒有結瓜啥事兒。


  姬姚手心裏一捧奶糖了,還撿得樂此不疲。他說:“我不管,我準你再上天葬台。”


  六步孤鹿順手再發一顆毒奶糖,加的不是敵敵畏,就耗子藥:“好。我不去。”


  得了許諾,姬姚終於了鬆手,心卻綁了束縛,係上了那個誰。


  事後好長一段時間,姬姚才反應過來,六步孤鹿套他話呢。後來,他無意間還問過六步孤鹿一句,“長信城一戰之後,你怎麽又散在了天葬台上”。六步孤鹿對他問的那個“又”字並不驚訝。姬姚這才反應過來,他早在京口陪他喝茶閑聊的時候,就被六步孤鹿套了話去。他早知道,他借他眉心字,看過天葬台的獻祭。


  這些都是後話,駙馬當下投的那枚毒,就是為了坑蒙拐騙,拽上姬姚粘著他寸步不離。姬姚最怕的,就是他的“獲獎作品”又上天葬台。


  他這種包產不包修的技術工人,壞個零部件都修不回來,真的特別為難。怎麽還敢讓他再上天葬台?

  姬姚出門,走哪兒都想拖上左安琪。這“薛定諤”的古代世界,太陌生了,帶個熟人總是好的。【注】


  可是,左安琪說她傷還沒好,要在王爺府上靜養。其實,她隻是貪念京口繁華,想留下來畫完手繪再走。

  客棧縱火案,得有人配合去查,幕後主謀可能涉及“長信兵變”一事,她留下來最好。再說,她一姑娘家,烏江這樣煞氣重的古戰場,也不適合她去。


  她要留在京口,六步孤鹿也不勉強拉她隨行,囑咐王爺代他和姬姚照顧好左大小姐,與眾人就此別過。


  姬姚成功地被六步孤鹿打包帶去了烏江,還守他守得寸步不離,就怕他心血來潮,口頭許諾的都不作數。一個不小,他又得去天葬台上找他。


  烏江城外,除了滔滔江水,半寸草色都不曾瞧見,別說春花秋月了。


  “這都三月了,怎麽連點綠都沒有?”望著光禿禿一原平川,姬姚心裏有點慌。


  “前些年,魔障之氣太重,種子落地不能生根。現在魔障之氣破了,很快就會好的。過不了幾年,又是江流宛轉繞芳甸的美景。”六步孤鹿見怪不怪地答了一句。


  姬姚更慌了,六步孤鹿那話說得,跟從小就在這種荒涼又邪門兒的地方滾土似的。


  眼睜睜瞧見一張俊美皮囊,裏麵裹的全是魔鬼般的過往,他還日日與他隨性,怎的不慌?


  再往古戰場的方向過去,能瞧見一座土丘。那是六步孤鹿當年,坑殺宇文家十萬大軍的亂葬崗。


  寸草不生的土丘上,地洞重地洞,就跟住著十萬隻地鼠似的,瞧得姬姚渾身雞皮疙瘩,犯了密集恐懼症。


  他笑成哭像,跟六步孤鹿玩笑,“你會打地鼠嗎?”


  六步孤鹿瞅他一眼,“什麽叫打地鼠?”


  姬姚嘴角的肌肉抽了兩下,抽出了又酸又麻的味道,有種皮下十萬隻白蟻啃噬惡寒。他肩膀一抽,咻的一下鑽到六步孤鹿身後。


  他用顫抖得有點乏力的聲音,解釋道:“就是……有一種叫‘地鼠‘的小萌物,穴居打洞,有很多很多的家。要抓住它們很不容易,瞧見它冒出頭來,就得一錘子敲下去,敲中有獎。多數時候是敲不中的,它們會躲回去,從另外一個洞口出來。然後,就得大錘準備好,隨時盯著各路洞口……”


  姬姚一緊張就話多。他揪著六步孤鹿的袖子還不解恨,又攀上了他的胳膊,最後索性將他兩條胳膊箍緊了抱住。


  六步孤鹿被他抱著,好像笑了一下。他微微側臉,餘光瞥向姬姚,問道:“你說的小萌物,有你萌嗎?”


  想想地洞裏爬出來的全是死人,頭皮都麻了,哪裏還有打地鼠的快樂?


  姬姚:“……”


  他跟六步孤鹿瞧個對眼,一愣,趕緊將鬆手,往後跳開半步。心道:“鹿哥哥的典型閑得慌,沒事兒就撩人。”

  是嗎?誰先撩誰的?


  “那麽多死人打地洞爬出來,怎會沒人察覺?”為了掩飾尷尬,姬姚慌忙扯了塊遮羞布,說了句聽起來還算理智的話。


  “有人故意包庇。”六步孤鹿很少點破,這次例外。


  姬姚心裏說:“廢話!那麽明顯,放牛娃過路都能瞧得見的事情,烏江城竟然跟沒事兒一樣。”


  他嘴上卻說:“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就等你給他寫信?”


  這話,問得有點兒酸,不過推斷合理。


  六步孤鹿笑看紅塵,暖聲道:“就算不知道,長信那邊東窗事發,他也會來查的。這件事情,倒不需要你我操心。”他順勢一腳,傳球給了皇帝陛下,平底鍋也順手甩了出去。


  “那,我們來烏江幹嘛?”姬姚有點茫然。說好的查案子,要就地變成打地鼠嗎?

  六步孤鹿回身對上姬姚的眼眸,瞧得他心頭一陣狂跳。屏氣凝神的瞬間,他竟然忘了數自己心跳到底漏了多少拍。


  滿地荒涼裏,他驚鴻一瞥的瞬間,已是江上皎皎孤月輪。多少春花秋月,也不及他回眸淺笑。


  那淺淺一笑撞在姬姚心上,好像撞破了塵封在祭壇上的骨灰盒。一絲龜裂的細紋裏,生出前世的枝芽來。再得他春陽雨露般的一個眼神,出土的枝芽,就瘋了似的亂長。


  他腦子裏亂串的枝芽,到處開花。紛紛揚揚撒下來的花瓣,全是那小鹿眼的精靈,零零碎碎的,漫天亂飛。他伸手撈了一把,連點兒碎片都沒抓住。


  “我們見過?在哪裏見過……?”姬姚在心裏問了這麽一句。


  他又聽見六步孤鹿說:“萬丈紅塵本就是泥,再參和上權勢、利益的東西,更加糟心。你不屬於這個世界,不必攪和到那個泥潭裏去。帝國江山都是皇帝陛下的,有他擔著就好。再不濟,還有我呢。”


  姬姚聽著那話,耳蝸裏一股熱流,迂回婉轉地流進了心窩裏去,窩得他背心裏直冒熱汗。他眼睛都瞪直了,心道:“鹿哥哥,你寵公主寵出慣性了嗎?這是要護著我不入紅塵的意思?我不是拓跋伽藍……!”


  六步孤鹿管他心裏怎麽歪歪,又道:“地鼠洞裏倒是有些麻煩,我們進去瞧瞧。”


  被六步孤鹿捧在手心裏暖過一回的姬姚,怎麽忍心讓他獨自涉險,腦子都不帶過的,回了駙馬爺的話:“我跟你去!”


  回完,姬姚傻了!他心裏痛罵:“六步孤鹿,你這坑神!”


  怎麽上天入地,都得把他坑進去?


  考古挖墳他不怕,不等於去僵屍的地盤兒考古,他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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