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七十一章 山有廟兮廟有僧
京州臥彌寺是深山古刹,出京州德勝門後要往北騎馬兩個時辰,便到了臥彌山。往上爬登兩個時辰再到臥彌寺。雖是地處深山,但臥彌寺名氣極盛,大有香客願意跋山涉水遠道而來。
空禪方丈是臥彌寺的住持,已過白壽高齡,連帶著乾仁皇帝都時常來此拜訪,詢問長壽之法。
出家人本就不打誑語,再者對著皇帝說謊那是欺君,要治罪的。但他著實沒什麽長壽之法,隻能說些修心養氣的法子。
臥彌寺有位小沙彌是空禪方丈駘背之年所收的關門弟子,因此即便年歲小,輩分卻極大,與他同齡的僧人見了都要喊上一聲師伯。
小沙彌法號很是奇特,喚作明心,並非字號本生其他。而是天下皆知佛家的至高追求便是明心,如同武道齊天。
這明心又稱大慈悲或是涅槃,佛法萬千,慈悲為懷。
本來自性清淨涅槃,有餘依涅槃,無餘依涅槃,無住處涅槃。曆史上的得道高僧無外乎這四種,但空禪在見到小沙彌的第一眼便曾說過一句話。
“你今世之緣,在於修得第五種涅槃,機會渺茫,你可有信心?”
小沙彌哪裏懂得其中的道道,很是自信。
不過等到堆積成山的佛卷擺在他麵前時,他便不敢再說自信了。
同時期的僧人都在斬塵一道不斷精進,隻有他一人始終摸不到那道坎,這讓他很是失落,認為是自己師傅空禪和尚看走眼了。
空禪和尚知道後笑著點頭:“年邁體弱,眼神不如年輕時好使了,看走眼也是理所當然。”
本來以為能從師傅那裏得到些許慰藉的小沙彌聞言當然更加失落,便像是淋頭澆了一盆涼水。
從此之後,空禪和尚好像真的是覺得自己收的這個關門弟子不成器,便打發他到僧院整日打掃。
小沙彌一掃便是近十年,沒有任何抱怨。沒法子的事,自己慧根不足,想留在廟裏,自然要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還記得小時候曾與一位京城來的殿下論佛,那殿下口齒伶俐,才三言兩語便將自己說的啞口無言。
人笨嘴也笨,講經不如同輩講的通俗易懂,學佛法也不如人家學的高深,當真不知道自己修的什麽佛?
空禪方丈見了他還是眉眼親切,但這可無關於自己是空禪方丈的弟子。
師傅佛法高深,悲憫眾生,見了誰不是笑嗬嗬的?
今日大雄寶殿的值堂僧人告了假,明心和尚便替他清掃大雄寶殿,連著來人又說今日例行應該替佛身淨塵,明心和尚隻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
早早過完堂,明心和尚便爬到台上清掃佛身。
釋迦佛像當中結跏趺坐,明心正小心翼翼的擦拭著鍍金銅身,一襲百花藕裙踏進殿中。
“喂,小和尚,你怎麽敢爬到佛身上去,這是對佛大不敬。”
一身嬌斥嚇得那小沙彌差點從佛像上一頭栽下去,好容易穩住身形,這才看到一位體態輕盈的少女不知何時進了大殿。
明心小沙彌念叨了一聲佛號,眉頭微簇不解問道:“今日封寺,不接香客的,你怎麽進來的?”
那藕裙少女下巴輕揚,雙手環胸,頗為嬌蠻的說道:“我可是堂堂郡主,想什麽時候來就能什麽時候來。”
“阿彌陀佛,原來是虞蘿郡主,小僧失禮了。”
乾仁皇帝有一胞姐,二人自小一同長大,關係極為融洽,及笄之後便遠嫁蘇州昌扈伯被封為晗瑤公主,等到乾仁皇帝登基時,自然又變成了晗瑤長公主。藕裙少女便是晗瑤長公主的女兒,也是深受乾仁皇帝的喜愛,在黃口之時便被封為了虞蘿郡主。
虞蘿郡主閆予鹿深受當朝陛下之寵愛人盡皆知,自然也就養成了些刁蠻性子。哪怕如今早過了及笄年華還不願出嫁也沒人敢對此說三道四。
近來長公主進京看望皇上,馬上又是快到清明時節,來臥彌寺求個平安也是例行之事。
明心和尚畢竟是臥彌寺的小沙彌,自然見過不少達官顯貴,這要其他小寺廟的和尚必然要對虞蘿公主待如上賓,但小沙彌卻覺得沒什麽。
師傅說了,無論生前如何帝王顯貴還是一貧如洗,都會死的,既然都會死,那麽一視同仁即可。倒不說是把皇帝當成普通香客一般接待,而是並不需要興師動眾的去討好那些達官顯貴。
佛家講求因果,沾染這些權勢過重容易生出嗔念,有損心境。
藕裙少女見著那眉眼清秀的小沙彌擦拭佛身的模樣兀自覺得有些有趣。
“小和尚,為什麽別人要讓你做擦拭佛身這種事?一看你就不是得道高僧,萬一觸犯的佛祖你可該當何罪?”
小沙彌顯然是沒想到這一茬,但轉念想過師傅說佛祖有大慈悲,應該不會與他計較太多吧?
“阿彌陀佛,郡主有所不知,擦拭佛身與佛法境界無關,隻是以表心中虔誠,佛祖有大慈悲,自然不會怪罪的。”
聽他這麽一說,閆予鹿自然來了興致,一時雀躍嬉笑。
“那你把我拉上去,我與你一起擦。”
明心小和尚撓了撓頭,麵露難色,早知道自己便不這麽說了,但話已出口,出家人如何能打誑語?
“郡主身份高貴,隻要虔誠拜佛便能讓佛祖感受到,不用做這事的。”
閆予鹿平時驕縱慣了,哪裏肯依?聞言嬌嗬:“我不管,我就是要上去,你都說了佛祖不會怪罪的。”
明心和尚口拙,隻好伸手將閆予鹿拉上了佛台。
郡主的手,軟乎乎的。明心和尚握著那纖纖玉手不自主的生出一念,又趕忙晃了晃腦袋。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佛祖在上,怎能胡思亂想這些東西?
佛台離地足有半尺餘,閆予鹿上來之後瞧著明心小和尚那噌亮的禿頭一時歡喜,上去敲了一板栗。
明心和尚麵色有些羞惱回頭。
“你幹嘛?”
“你的頭半夜能像隋珠一般發亮不?”
明心小和尚壓抑心中些許氣惱,想著出家人不能隨便動氣,不與她一般見識就是了。
見明心不理自己,閆予鹿撇了撇嘴,又準備再敲一下那小光頭。
“噔”
這次閆予鹿使了不小的力氣,明心吃痛,撓了撓腦袋回過神來看向閆予鹿。
“你能不能規矩些。”
“我很規矩呀。”
“那你別敲我的頭。”
“這要看你聽不聽話。”
阿彌陀佛,明心再度默念一聲佛號,不與她一般見識。
再度拿起抹布仔細的擦拭佛身。
閆予鹿好奇的看著明心仔仔細細的動作,緊緊跟著他後邊。
“我說,你還有抹布嗎?我可以替你擦。”
“沒有。”
明心隻想快些把這刁蠻姑娘打發走,自己不理她,她一會兒無聊了自己便要下去的。
嗯,一定如此。
的確如明心所料,閆予鹿沒一會兒便開始打著哈欠,蹲坐在台上百無聊賴的看著明心小和尚。
但是他有一點算錯了。
“噔”
明心很是氣惱,再度轉過頭來。
“你到底要幹嘛?”
“你不管我,你擦你的。”
“那你發誓再不準敲我的頭。”
“不行”
……
眼見著釋迦像終於被自己擦拭的錚亮,明心和尚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打量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滿臉喜意,全然忘了剛才自己的頭一共被敲了足足有十幾下。
又是一道明心不想聽到的嬌嗬聲響起。
“你沒擦幹淨。”
“胡說”
“就是”
“哪裏?”
閆予鹿不答話,隻是從明心小和尚手中一把奪過抹布便往釋迦像上翻,一雙祥雲履踏在佛身上踩來踩去直看的明心心驚肉跳。
哪有這樣擦拭佛像的?
閆予鹿三兩下攀爬到佛肩上,拿著抹布就往佛像臉上糊去。
“大不敬,大不敬。”
明心和尚在下邊氣惱的叫喚。
閆予鹿正興高采烈著,哪裏聽話?直到抹的連佛麵都亮堂起來才罷休,而後她站直了身子,像看到了什麽奇景一般手舞足蹈的大喊。
“小和尚,你快上來,這裏能看到你們院外的功德爐子。”
明心和尚看著她那放肆行徑,一下子卻連大不敬都給忘了,隻是提心吊膽。
“你快下來,待會兒摔著了。”
“嘿嘿嘿,我可沒你這小光頭那麽笨。”
剛擦拭過的佛像光溜無比,閆予鹿又不老實,一個不留神便腳下踩空。
“呀”
閆予鹿驚呼一聲,仰頭栽了下去。
明心和尚瞳孔一縮,連忙上前伸出雙手。
“咚”
二人結結實實的摔了個趔趄。所幸沒有掉到佛台下邊,不然閆予鹿恐怕至少得在床上好生躺上個把月。
閆予鹿揉著自己的額頭,睜開了眼睛,臉色刷的一下羞紅。
因為她正緊緊貼在明心的身上,明心剛準備睜眼教訓她兩句,卻是看到一張粉嫩俏臉湊到他眼前,兩人大眼瞪小眼,模樣滑稽。
二人就這麽跌落在釋迦佛像大坐的兩手掌心之中。
“你還不快些起來?”
明心和閆予鹿俱是麵色羞紅,見著閆予鹿微微失神,明心立即出聲提醒。
“啊?噢噢。”
閆予鹿當即回過神,連忙站了起來,將頭撇向一邊不敢去看明心。
明心拍了拍身上的僧衣站起身子,麵色有三分慍惱羞憤,七分無奈。
“小和尚,今天的事你不許對人說哦,會掉腦袋的。”
見著明心站了起來,閆予鹿出言提醒。
明心滿頭黑線,又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事,鬼才到處去說,讓師兄師弟們嘲笑是小,萬一挨罰挨罵可就不值當了。
“我叫閆予鹿,你叫什麽?”
“小僧法號明心。”
“我是問你俗名。”
“陳禛心。”
“真是個俗氣的名字。”
明心充耳不聞。
隻是他不知道,至此,他修佛道上總有一道女子的身影。他忘不了,也不願忘。
直到他終於悟了那第五種涅槃,真正如他法號一般踏上明心之境時。
“你即我心,明心隻為明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