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昱輕輕嘆了一口氣,笑道:「我覺得你也是想不起來了,那時候我對你印象深刻,但是大概我對你來說就是個瘋子吧。」
顧時年八歲那年進的顧家,但是之前她是跟林苡薇生活在一起的。
那一年她六七歲。
林苡薇的病開始發得很頻繁,每次發完就是一場災難,小小的顧時年收拾完破敗的家,還得隨時迎接那些討債上門的人,那些人要麼被林苡薇打破頭,要麼被她毀壞了東西。
但是,林苡薇家窮得叮噹響,除了發一頓火打一頓人,別的辦法也沒有了。
顧時年眼睛轉了轉,水眸不可思議地凝視著裴昱,再左右看了看他,這下驚奇叫出聲來:「那個人就是你啊!」
裴昱終於暖暖笑了起來,燦爛無比,點點頭說:「對啊,就是我啊。」
六七歲的顧時年就想要掙錢,可是她也不會進水果,看到附近的老爺爺老奶奶都在撿空塑料瓶,她也跟著撿。
因為太小了,一個小女孩拖著一個大蛇皮袋,每天慢悠悠地撿瓶子,爺爺奶奶們都紛紛把自己撿來的瓶子讓給她,或者碰到爭執的情況,都上來幫她一把。
顧時年第一次遇到裴昱,是裴昱離家出走,八歲的裴昱跟家裡人鬧翻跑出來,迷路在垃圾桶旁邊哭。
顧時年看他穿戴整齊,白白凈凈,覺得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就問他家在哪兒,要送他回去。
說了幾遍,這孩子跟沒聽見似的。
顧時年轉身要走,男孩兒站起來,指指自己的耳朵,搖了搖手。
——他聽不見。
顧時年還是頭一次在這座城市碰見故人,她凝視著眼前的裴昱,突然就變得很激動,水眸熠熠發光,抓過他的手臂翻來覆去看了兩下他的耳朵,驚奇道:「你現在可以聽見啦!」
裴昱任由她拉扯,笑容溫暖如春,道:「是啊,因為我聽見了,所以你認不出我了,是嗎?」
小顧時年當時就沒辦法了,她自己家裡有個瘋子,遇到一個人想幫他一下卻還是個聾子。
她識字不多,這可怎麼整啊。
小小的顧時年把當天的瓶子賣光,換了一瓶汽水給他喝。
男孩兒一口氣把汽水喝完,用手語問:「你怎麼就買一個?」
小顧時年坐在凳子上,故作大氣地聞了一下汽水瓶口,做了一個厭惡的姿勢。
她說她不喜歡。
男孩兒笑了。
他神色又黯淡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助聽器來。
他的聽力是天生的不好,語言據說是沒問題,但是被聽力影響太大,說話也不利索,他頭一天戴上這個助聽器,就聽見家裡人吵架,說他聽不見是個廢人,不要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
他這才心灰意冷地從家裡跑出來,離家出走了。
助聽器就是真相,真相往往都很殘忍。
他拒絕戴助聽器。
八歲的裴昱以為自己很悲慘,當天他跟著小小的顧時年回了家,看到她正在發瘋的對著一個小布熊哭訴的媽媽,裴昱嚇呆了,當下落荒而逃。
第二日,一輛小轎車停在當天的那個垃圾桶前面,一身小西裝白領結的裴昱走下來,要跟她做朋友。
裴昱淺笑著說:「我那時候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次碰到比我慘那麼多的人,我嚇到了。」
八歲的裴昱依舊拒絕戴助聽器,只跟顧時年用手語交流,簡單的,顧時年不想學正規的手語,就瞎比劃跟他交流。
偶爾林苡薇清醒的時候,扯著嗓子在路口喊顧時年回家,一直喊:「年年——」
「年年——」
裴昱只能記住那個口型。
但是他猜不出那個字是什麼。一直斷斷續續聯繫到快八歲的時候,林苡薇跟顧時年說了去顧沉山家的事,說「媽媽照顧不了你了,你跟著他們過好」,「你不要不懂事,你知道進顧家的機會是我用命換來的嗎?」小小的顧時年也不懂,不
情願,也沒辦法。
最後一次見到裴昱是一個傍晚,顧時年沒跟他用手語交流,也怕他真知道了會傷心,就說:「我明天可就不來了,我要走了,去找我爸爸了,你聽見了嗎?」
裴昱一臉懵逼。
顧時年蹙眉道:「你不能一直不聽,你把助聽器戴上,聽我說話!」
裴昱搖頭,堅決不戴,就是不戴。
她嘆口氣,也沒辦法,最後用錢給他買了一瓶汽水,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請你了,你要保重啊,以後不要隨便不回家了,你看,你家那麼好你都不回,你傻啊?」
裴昱還是一臉懵逼,聽不懂。
但他也有很重要的事說。
他拍拍胸脯,對著顧時年說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手語,一遍又一遍,就是剛剛他對她做的那些動作。
顧時年看得頭都大了。
「看不懂啊,大哥,說話不行嗎?」
裴昱還是做姿勢。
顧時年都無語了。
夕陽西下,小小的她拖著大大的蛇皮袋子,往回走,跟他擺手再見,裴昱還是很心急,一遍一遍的做那個手勢。
小顧時年踩著步子回家了。
從此一別多年。
後來顧時年去了顧家,後面的事情不言而喻,她很快忘了那個曾經來往過的小夥伴,因為世界上過得比她好的人太多了,她真的記不過來。
她也不知道,後來的那天發生了什麼。
裴昱要說的話是,想給她一個驚喜。
第二天,裴昱讓他二叔拉了一個很大的貨車,跑到垃圾桶旁邊的巷子來,他見顧時年一直撿瓶子,就買了幾百箱子的飲料,把飲料全部倒掉把瓶子留下,給她拉了一大車過來。
裴昱覺得她肯定高興。
可等他到了那兒,坐在那裡等了一整天,小顧時年都沒再過來,他跑去她家裡找,發現林苡薇帶著她,已經人去屋空。
從此再也沒見過面。
裴昱最後一遍一遍跟她做的那句手語是——「你在這裡等我,等我來找你。」
他生怕她看不懂,所以一遍一遍地做,她卻還是沒看懂。
裴昱如果知道做手語等不來她,那那一天他無論如何也會戴上助聽器,聽見她說什麼。
這樣也許就不會分別那麼多年了。後來裴昱知道了聽不見會錯過很多人,很多事,才開始慢慢跨越心理障礙,開始接受訓練治療,十幾年的時間恢復得這樣好,只是偶爾聲音太大的時候會震得有些失聰,但基本已經完全好了,甚至可以擺
脫助聽器了。
但那個小女孩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所以那一天,在酒店的電梯里碰見她的時候,裴昱才會突然那麼激動。
他對她絕對沒有多麼齷齪的非分之想。顧時年對他來說,不只是他喜歡的人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