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八十章 宰相成州官 何苦來由
在趙煦貶斥蘇軾之時,朝中執政的都是高太後任用的舊臣,自然不會眼睜睜看著反對變法派,被趙煦一個個的罷免貶斥。
翰林學士范祖禹上奏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為心,罷王安石、呂惠卿新法而行祖宗舊政,故社稷危而復安,人心離而複合。」
「及至遼主亦與宰相議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邊吏約束,無生事』,陛下觀敵國之情如此,則大宋人心可知,今陛下親萬機,小人必欲有所動搖,而懷利者亦皆觀望。」
「臣願陛下念祖宗之艱難,先太皇太后之勤勞,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守天祐之政,當堅如金石,重如山嶽,使宋遼一心,歸於至正,則天下幸甚。」
趙煦越看越怒,這話的意思是,高太後行仁宗舊法,遼國就不敢輕舉妄動,擅用刀兵,他一親政,若有變化,遼國便會來犯。
其隱意是說,若他堅持推行新法,導致遼國來犯,狼煙四起,他便是大宋的罪人,這些腐儒的思維何其可笑?
當下把奏章往案上一拋,道:「『痛心疾首,以聽用小人為刻骨之戒』,這兩句話說得不錯,但不知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范祖禹垂首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聽政之初,宋遼臣民上書者以萬數,都說政令不便,苦害百姓。」
「太皇太后順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變法之人既有罪當逐,陛下與太皇太后亦順民心而逐之,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趙煦冷笑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朕又有什麼干係?朕可從來沒開過這個口,另,你口中的『臣民』,真的是指大宋平民百姓么?還是說,只有那些士族地主,才是大宋臣民?」
「……」
范祖禹無言以對,便在此時,內侍送進一封奏章,字跡肥腴挺拔,署名蘇軾。
趙煦淡淡道:「蘇大鬍子倒寫得一手好字,卻不知胡說些什麼。」
打開奏章,只見上面寫道:「臣日侍帷幄,方當戍邊,顧不得一見而行,況陛下疏遠微臣,欲求自通,難矣。」
趙煦冷笑道:「朕就是不想看見你,所以你還是滾得越遠越好,省得朕見著了心煩。」
接著又看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對之故不效愚忠,古之聖人將有為也,必先處晦而觀明,處靜而觀動,則萬物之物畢陳於前,陛下聖智絕人,春秋鼎盛……」
趙煦微微一笑,心道:「這大鬍子挺滑頭,倒會拍馬屁,說朕『聖智絕人』,不過他又說朕『春秋鼎盛』,那是說朕年輕,年輕就不懂事。」
接下去又看:「臣願虛心循理,一切未有所為,默觀庶事之利害與群臣之邪正,以三年為期,俟得其實,然後應而作,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
「由是觀之,陛下之有為,惟憂太早,不患稍遲,亦已明矣,臣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故進此說,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廟之福,天下幸甚。」
趙煦閱罷奏章,心下暗想:「人人都說蘇大鬍子是個聰明絕頂的才子,果然名不虛傳。」
「他情知朕決意紹述先帝,復行新法,便不來阻撓,只是勸朕延緩三年,哼,什麼『使既作之後,天下無恨,陛下亦無悔』,他話是說得婉轉,意思還不是一樣?」
「說朕倘若急功近利,躁進大幹,不但天下有恨,朕自己亦當有悔,可他哪裡知道,大治之前必有大亂,大亂之後方能大治。」
「段兄所授之策,實乃浴火重生之策,根本就無轉圜餘地,要麼站在士族權貴這邊,要麼站在天下萬民這邊,只能二選其一。」
「若站在士族權貴立場,那我當皇帝,於天下萬民何益?最後多半只能如段兄所言那般,百姓民不聊生,最終揭竿而起,推翻我朝。」
「而一旦決定站在百姓立場,那麼與士族權貴的衝突便在所難免,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改變不了什麼,故而蘇大鬍子此議,純屬廢話。」
心下想得通透,趙煦便不願再與群臣啰嗦,拂袖退朝。
五日後再行上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三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
「助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
趙煦看到這裡,怒氣漸盛,心道:「你罵的是王安石、呂惠卿,其實還不是在罵父皇?」
又看下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等興造西事,兵民死傷者不下二十萬,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
趙煦越看越怒,跳過了幾行,見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太皇太後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
趙煦看到此處,再也難以忍耐,一拍龍案,霍然起身,而趙煦怒極之時,內力自然而然湧出,一張紫檀木龍案,被他這一巴掌拍得稀巴爛。
趙煦那時年方一十八歲,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銳氣,更有一掌拍碎龍案之驚世駭俗之舉,在朝堂上突發雷霆之怒,群臣無不失色。
只聽他厲聲喝道:「范祖禹,你這奏章如此說,那不是惡言誹謗先帝么?」
范祖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明鑒,微臣萬萬不敢。」
趙煦見此,心下怒意稍減,沉聲道:「先帝以天縱之才,行大有為之志,正要削平蠻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駕,朕紹述先帝遺志,有何不妥?你們卻嘮嘮叨叨的聒噪不休,反來說先帝變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閃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凜然有威,正是蘇軾胞弟,宰相蘇轍,趙煦心下不喜,心道:「這人是蘇大鬍子的弟弟,兩兄弟狼狽為奸,狗嘴裡定然吐不出象牙。」
只聽蘇轍道:「陛下明察,先帝有眾多妙策,遠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終身不受尊號。」
「臣下上章歌頌功德,先帝總是謙而不受,至於政事有所失當,卻是哪一朝沒有錯失?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此前人之孝也。」
趙煦哼了一聲,冷冷道:「何謂『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
蘇轍道:「比方說漢武帝罷,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民不堪命,幾至大亂。」
「武帝崩駕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
趙煦又哼了一聲,心道:「你竟以漢武帝來比父皇。」
蘇轍眼見趙煦臉色不善,事情甚是兇險,心下暗道:「我若再說下去,陛下一怒之下,說不定我有性命之憂。」
「但我若順從其意,天下又復擾攘,我為當國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時。」
蘇轍想到此,目光堅定下來,復又道:「後漢時明帝察察為明,以讖決事,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查察臣僚言行,無微不至,當時上下恐懼,人懷不安。」
「章帝接位,深鑒其失,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人心喜悅,天下大治,這都是子匡父失,聖人的大孝。」
蘇轍猜知趙煦於九歲即位,九年來事事聽命於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惱恨,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以示對父皇的孝心,因而特意舉出「聖人之大孝」的話來向趙煦規勸。
誰知趙煦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大聲道:「漢明帝尊崇儒術,也沒有什麼不好,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那是什麼用心?」
「這不是公然訕謗么?漢武帝窮兵黷武,末年下哀痛之詔,深自詰責,他行為荒謬,為天下後世所笑,怎能與先帝相比?」
蘇轍亦跪倒在地,連連叩首,下殿來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說一句。
一個白須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卻是范純仁,從容道:「陛下休怒,蘇轍言語或有失當,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
「陛下親政之初,對待大臣當有禮貌,不可如訶斥奴僕,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過能改,也不是壞皇帝。」
趙煦不屑道:「人人都說『秦皇漢武』,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那還不是無道之極么?」
范純仁道:「蘇轍所論,是時勢與事情,也不是論人。」
趙煦聽范純仁反覆辯解,怒氣方息,喝道:「蘇轍回來。」
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賜屏逐。」
蘇轍此言正中趙煦下懷,蘇家兄弟雖做官不怎麼樣,但於文學上的成就也是不凡,在天下士子之中聲望甚隆,殺是殺不得的,貶斥他們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次日詔書下來,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為汝州知州,堂堂當朝宰相,卻因為反對變法,而成了一個小小的州官,這又是何苦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