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165隻反派
五月十九。萬里無雲。
三千雪嶺下, 麒麟旗在晨風裡烈烈作響。
山亭內,白衣勝雪的林照月在棋盤上落下第一個子。
他似是專註, 似是心不在焉看著棋盤,沁涼聲音冷靜:「天道大典開始了,去吧,跟他們玩玩,免得他們不放心。」
坐在亭子上抱著暮春無聊的容辰聽了, 立刻笑逐顏開,抱著暮春的脖子在它額頭的花瓣上親一口。
「那暮春就交給二哥了,你們要乖,阿辰很快就回來。」
連蹦帶跳飛走前, 少年不忘先將小夥伴抱下去放在林照月旁邊。
「等等, 」林照月抬眼看他叮囑道,「換一把武器,只能用最普通的劍招, 在山腳下玩玩就回來。」
「好哦。」容辰不在乎為什麼,乖乖點頭應下, 迫不及待跳上馬。
馬鳴蕭蕭,身後是整裝待發的藍衣麒麟刀陣, 還有數十個武功高強卻籍籍無名的大內高手。
……
無名天境。
以甜井村為中心,拱衛周圍的七座村寨, 伴隨著第一縷天光的到來, 便醒來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穿上最鮮艷好看的新衣, 歡慶他們最重要的慶典。
大榕樹上掛滿了祈願的錦囊, 人們圍著樹跳著充滿神秘意味的舞蹈,彷彿人人都化作祭祀,與天地神靈相近。
風吹起顧矜霄鬢側垂下的額帶,玉冠高束,梅枝為簪。
衣襟上的青鸞翎羽很淡,白衣邊沿的青紋似有還無,匯聚到衣擺袖口流動的墨雲紋上。
「在我們甜井村有一個傳說,每年日照最長的一天,即便是普通人只要虔誠祝禱,就可以通過祭祀之舞,與神靈溝通。」笑容甜美的小姑娘,主動對遠方來的客人解釋道。
她心想,聽說神靈會化身成人,偷偷混跡在他們當中一起歡慶呢。神靈是什麼樣子呢?不論是什麼樣子,也不會比這兩位客人更好看了。
「什麼人都可以嗎?」顧矜霄垂眸輕輕地問。
細長的青色額帶下,俊美沉靜的面容,眉目線條幹凈又雅緻。
彷彿蘸著五月清晨清涼的風,一筆一筆在水面畫下。
小姑娘吸一口氣,軟軟地說:「都可以。只要你誠心愿意,即便是滿身罪孽的惡人,神靈也會願意聽你說話的。」
「那你聽到過神靈的回應嗎?」
小姑娘搖頭又點頭:「奶奶說她小時候聽過。我,我沒有。但我夢裡夢到過。雖然神靈很忙沒空回我,但他肯聽我說話,我就很開心了。」
顧矜霄身旁的魔魅,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小姑娘回了個甜甜的笑,跟著小夥伴去跳舞了。
「真的有神靈在聽他們說話嗎?」
「想聽就可以聽到,只是未見得是神靈。」
顧矜霄唇邊微抿:「那我們也試試。」
他伸手,輕輕牽著魔魅的手,走進人群之中也沒有放開。
閉眼,輕輕地想了什麼。
陽光和風在那榕樹新嫩的綠葉閃閃發光,暈染出細碎的彩虹,彷彿整株樹在發著濕漉漉的光。
鶴酒卿看著身旁的人,唇邊的笑意緩緩漫上,他靜靜地一瞬不瞬看著那人,也回以同樣的話。
顧矜霄慢慢睜開眼,側首看向身旁的人。
他沒有笑,臉上的神情一貫沉靜。
此刻,眉梢眼角,甚至是每一分眼波,卻像盛滿了溫柔醉人的佳釀,叫人每看一眼就更醉一點。
不遠處有人在吹葫蘆絲,有人在用雪嶺這裡的語言唱歌。
——他們在唱什麼?也是關於神靈的祝禱嗎?
——不是,在唱情歌。
鶴酒卿看著他,在只有兩個人的神念里,和著遠處的人聲笑聲,用漢語唱給他聽: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是一位吐蕃聖僧所作,沒想到這裡也會聽到。」顧矜霄唇邊浮起清淺的笑意,輕輕地說,「天上的仙鶴,借我潔白的翅膀,我不會遠走高飛,飛到理塘就轉回。」
遠處的歌聲也唱到了最後一句——
駕鶴高飛意壯哉,雲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
鶴酒卿握緊他的手,笑容微轉薄:「若是我們走散了,我該回去哪裡找你?」
兩個方士,哪裡會有可能走散。
但一個認真地問了,另一個便也認真地答。
顧矜霄思索了片刻:「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吧。」
鶴酒卿笑了:「我還以為你會說,瀾江碼頭看日出的地方。」
顧矜霄眉宇微蹙:「夏日漲水,那裡已經被湮沒了。」
「是嗎……」
遠處忽然一陣編鐘低沉深遠的聲音傳來,在大榕樹前面的翡翠湖更遠處的山上。
這是天道流的天道大典,終於開始了。
……
編鐘奏樂,刀劍擊鳴。
有意向道主之位的人,依次站在天道台上,焚香上達天聽。
通常這只是一個過場,只要沒發生香突然斷了的不祥之兆,就算過了。
然而,那一天,偏偏就是這個環節出了錯。
祭天的香被人換了,換成以彼岸花製作的輪迴香。
這不是意外。
輪迴香的外形素來特別,絕無錯認可能。祭天用的香也很特別,必然是有人提前特意備好的,就為了今日。
輪迴香不同於引魂香,連在天道流里都被當做至邪之物,小心保管。
此香只有一種用途,就是用來對付一些極為狡詐的惡徒。比如上次裁魂作裳的蘇影。
吸食此香的人會走一遍輪迴路,面對自己一生所有的陰暗面,接受靈魂的審判。
於是,所有道主的候選者均忽然雙目緊閉,站在原地不動,包括主持道主選舉的七星之首天樞。
「這是怎麼回事?」
騷亂剛起的時候,玉衡便站了出去,手中的煙鍋負於身後。
他摘下面具,露出歷經世事,淡泊超脫的面容,淡淡地地說:「天道流執掌天下公義,匡正善惡是非,道主更是天道流的主桿。因此,道主的品行心性是最重要的。看透一個人的本心何其難,唯有輪迴香可以倚重。」
聽到輪迴香,在場諸人皆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竟然用了輪迴香?」
用了這香,就相當於當著眾人的面,將自己的靈魂徹底放在太陽下曬。
「是輪迴香。」玉衡點頭,「他們問心無愧,相信自己能過此關,我也信他們。」
有人蹙眉覺得情況隱隱有些不對,有人認可。
「道主本就該是天下最正直,心無瑕疵的人當任。我們也信他們。」
既然都信,那就開始吧。
天道台上,依次站著總共十二位候選者,最後一個是原本主持大典未曾參與的天樞。
台下最前方,站著玉衡,開陽,瑤光,司徒錚……還有天璣。
昨天夜裡,私下見面的不止是天璇天璣他們,還有別人。
開陽的面色微微發白,艷紅的嘴唇被她自己緊咬著。
聽到輪迴香,她眉心一跳,下意識看向玉衡長老,然後悄悄瞄向天璣。
昨夜玉衡找她,說是看在她救助少主的份上,給她一個忠告,不要參加道主選舉。
她本以為玉衡是諷刺她沒這個本事,一晚上沒睡好都在生氣,直到此刻才明白,這的確是一條很有價值的忠告。
天下有本事把輪迴香替換成祭天所用香的人,只有一個天璣。
平素天璣與天璇最是要好,不,應該說星魁四人,每個人都很信任天璣,萬萬沒想到,他一坑就連坑三人。
天權、天璇、天樞,一個不漏。
司徒錚與瑤光面具下的沐君侯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驚訝。
昨夜,他們兩個也見面了。
——「我知道你不是真少主,天道流的人也知道你不是。這趟渾水你及早抽身,司徒信的仇,我替你報。」
……「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瑤光。天道流的人也知道你不是。此事與你無關,我的仇我自己報。」
——「司徒錚,別意氣用事。林照月是在利用你,利用的明明白白,只有你自己還不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林照月派來的,你怎麼報仇?」
……「沐君侯,我師父的劍本該在林照月手中,你怎麼拿到的?你說我是林照月派來的,他們聽了冷洛的話,卻覺得你也像林照月派來的。你是嗎?」
——「我不是。我的劍不是林照月給的。」
……「我是。林照月說,他已經把真劍送進無名天境。誰給你的劍,那個人必然是林照月的人。」
——「不可能。我不能說出他的身份,但那個人絕不可能是任何人的人。」
……「沐君侯,明日的天道大典,絕不能參加。我不信林照月,我信你。我希望你也不要信那個人,信我一回。」
——「司徒你,你想起來了?!」
……「是,我想起來了。時間緊急,你告訴我,天道流那把偽劍在誰手中?」
——「是天璇。」
……「那個人就是殺我師父的人。」
於是,司徒錚與玉衡去見天璣,提出要求,天璇必須參加天道大典。
司徒錚要用這輪迴香告訴他,誰才是那個殺他師父的兇手。
玉衡站在高台之上,看了一眼天璣,想起昨夜的對話。
……「天璣,你為何要這麼做?難道你也想做道主?」
……「道主?呵,你覺得是就是吧,過了明天,一切都無所謂了。」
直到這些人全中了香,呈現醉香后的狀態,玉衡還是難以置信,天璣會背叛天樞,與他們聯手。
他當然懷疑過,這會不會是他們商定的苦肉計,其中有一個人早有防備根本沒有中香,這樣就能完美過關。
趁著這個機會,他一一仔細檢查過,尤其是對天樞、天璇兩人,重點排查。
然而結果卻是,他們的血液里都有輪迴香的反應。
玉衡搖頭,示意司徒錚沒有問題。
……
陰陽路是什麼路?
天樞看到了,一條荒草徑,只能前不能退後。
若是走偏了一步,就要陷入孤魂野鬼之中,就此迷失。
路上散布著一座座墳塋,有的只是一抔黃土,有的有立碑,有的豪華奢侈……看了這墳塋就能想到墓主人生前是何樣的境況。
每一座墓前都放著一沓厚厚的書。
有的書很薄很多,有的書厚如一人立的字典。
有的書立起來在翻閱,有的已經全部合上了。
天樞覺得很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停下就要結束了。
他必須走,但他更像找到屬於自己的墳塋,看看書寫了他一生的書冊,有多少本,最後的那本寫了什麼。
……
記錄書冊的人念著:「無雙劍。某年某月某日,殺營寨劫掠的盜賊三百,殺婦孺老幼一百餘人。是也不是?」
閉眼的俠士,露出輕蔑不恥的表情:「是。他們算什麼無辜?盜賊劫掠的民脂民膏,他們也在享受。這不是無辜,這只是沒有能力做更大惡的賊寇。」
周圍有人咬牙:「這怎麼能同罪而處?有多少是被脅迫,稚子何辜?」
「天權長老。手下清除惡貫滿盈之人一共三十有五,其中十八個人,未曾取得口供就先處決,事後偽造假口供按上手印。導致,其中至少五人,乃是禍首實現買下的替死鬼。是也不是?」
天權的面容並不年輕,神態氣質卻彷彿還似少年一般。
他也閉著眼睛,臉上顯出滿不在乎的笑意,笑中透著銳利:「是。那些人所做之事,人神共棄,證據卻都被銷毀了,否則何必要我出手,告去府尹大堂不就得了?天道流出手,本就是江湖事江湖了。至於那五人,既然夥同禍首愚弄於我,死了也是自找的。」
周圍人竊竊私語,有贊同也有覺得值得商榷。
之後一個個人的坦露心跡,卻越聽越叫人沉默,五月日中,卻叫人陣陣發寒。
——曾將一名拐賣良家女子之人斬殺,將其妻女轉而賣入娼館……
……既無因果報應,我替他們安排報應,有何不可?
——江湖有名的蛇蠍美人阮某,手中命案累累,突然絕跡江湖……
……我殺了她。我把她殺的每一個人的死法,都讓她體驗了一遍。然後放她逃走,裝作一個僧人救了她。而且我還讓她愛上了我,死心塌地改邪歸正,和我退隱江湖。等到她生產最痛苦的時候,我站出來,告訴她所有真相。她不是唯一一個,只不過是最有趣的一個。
——處刑一百多人,其中有超過八十個人只是小惡……
……啊,是我做的。我是大夫,醫理中說救人要在治未病之時,垂危之後再救,為時已晚。我提早篩選出惡人,將他們早早扼殺於幼苗,這世間有多少無辜幸免於難?我問心無愧。
……無愧於心……
……問心無愧……
……我不後悔……
……還會這麼做……
所有人的結尾都是如此,直到最後兩個人,天璇長老,天樞長老。
這一次,站出來主持的是司徒錚。
他問的是天璇。
「天道流的偽劍,一直在你手裡?」
「是。」
「你殺了司徒信?」
「不是。」
「那是誰用你的劍,殺了司徒信!」
「我不知道。」
司徒錚神情一陣狠厲:「撒謊,不是你是誰?」
「司徒!」瑤光想要上前,卻被天璣攔住。
「讓他問。」
天璇閉著眼睛,他的面容陰沉,那是一張苦大仇深的臉,聲音也一貫低沉:「司徒黎死了,不是我殺的。但我一直都很想殺他。因為,我看到我父親,上上一任道主,就是死在司徒黎手中。他親手所殺。」
他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人神情都變了,睜大眼睛看著他。
「所有人都說,是司徒信殺了司徒黎,帶著鬼劍和少主逃亡。但我不信,他一定看到了是誰殺死了司徒黎,我要找到他,問清楚。那個他帶走的小崽子,我一定要殺了他。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司徒錚眼神銳利看著他:「所以你一直在派殺手,追殺我們?」
「第二把偽劍,是我找落花谷鑄造的。我叫人以司徒黎的身份挑釁中原名門大派,為了引司徒信下山。司徒信不是我殺的,但我知道誰殺了他。那個人一定就是殺害司徒黎的兇手。」
司徒錚一瞬不瞬,面容冷成岩石:「告訴我,殺司徒信的那個人是誰?」
台下,天璣閉上了眼睛。
就是閉上,卻還是聽到那個聲音:「七星魁首,天樞長老。那把鬼劍我日日攜帶,恰好染上一種無色無味,只有我養的雪貂能嗅到的香。那天,雪貂忽然親近了天樞。當他梳洗后,就沒有了。只能是他!」
司徒錚轉向最後一位站著的天樞長老,目光如最鋒利寒冷的劍。
這一次,他卻空前冷靜。
……
荒蕪小徑上,來來往往的鬼魅,嬉笑痛哭,在對他招手或痛罵,或循循善誘。
天樞沒有看一眼,一面在鬆軟如沼澤的地上掙扎行走,一面仔細地去查看過往的墳塋。
終於,看到寫著他名字的那一個。
他越過荒草,走出這荒蕪小徑,跪坐到那普普通通的墳堆前。
靠著那墓碑,去翻看和他等高的書堆。
他沒有從第一頁翻起,是那書自己攤開在那一頁。
翻開的頁面上,寫了這樣的話——
十五年前,天道流天樞長老,奉命處決道主司徒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