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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荒涼大夢(2)

  時吟覺得,如果再讓她遇見一次這男人,她一定能夠認出他來,即使沒能看清楚他的臉。


  因為他有一把讓人耳朵懷孕的嗓子。


  清冽低淡,薄冰似的質感,裡面還彷彿摻雜著融不掉的冰粒,磨得人靈魂都在發顫。


  一圈小朋友們半夜從寢室里偷偷溜出來被大人抓包,一個個都虛的不行,生怕被問幾年級的哪個班的班主任是誰叫什麼名字明天跟我見一下你們老師,點頭哈腰齊齊刷刷鞠躬道歉,動作整齊劃一,聲音比軍訓的時候喊口號還要嘹亮:「叔叔再見!」


  ——掉頭就跑了。


  「……」


  時吟走在最後面,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黑夜與他融為一體,唯有一點紅光可見,亮起了一瞬,然後墜落在地,被踩滅掉了。


  真是有點兒像鬼火。


  時吟克制住了想衝過去拿手機照亮他的臉,看看他長什麼樣子的慾望,轉頭,跟著二狗一起跑下了樓。


  沒見到人家長什麼樣,心臟就開始砰砰砰跳個不停,怕不是真的見了鬼。


  後來的幾天時間裡,上課下課午休自習,她都有點不在狀態,直到再一次,在藝體樓下看見了他。


  男人站在藝體樓門口,靠著牆邊,有路過的學生跟他打招呼,不少女生紅著臉,一句顧老師叫的百轉千回。


  他點頭回應,眼都不抬。


  時吟發現,他甚至根本不需要開口說話,不需要通過聲音辨認,他站在那裡,無聲無息,就能和那天晚上的人影重合。


  氣息和輪廓,都是他。


  夜裡沒能看清的那張臉,要比想象中年輕一些的,也比想象中更英俊好看,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妖精。


  課間休息時間一共也沒有幾分鐘,此時已經過半,眼看著就要上課,時吟有點著急,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能過去跟他說話。


  他怎麼還不是保安,是個老師啊。


  還不如是保安呢,時吟想。


  她跺了跺腳,有點急,乾脆豁出去,先過去問聲好,到時候隨機應變好了。


  剛想過去,上課鈴響起。


  「……」


  時吟好氣啊,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依依不捨看了他最後一眼,才往教學樓的方向跑。


  跑了兩步,又停住了,重新轉過身來,結果巧得很,男人剛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了視線,在看著她。


  時吟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眼睛,淺淺的棕灰色,眼神冷漠,落在她身上毫無情緒,像是看著什麼沒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她來不及思考那麼多,時間緊任務急,時吟趕緊小步重新跑回去了,仰著腦袋看著他,有點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嗨。」


  「……」


  時吟懊惱地塌了下眉,覺得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很像個傻子。


  她清了清嗓子,明知故問道:「原來你不是保安啊?」


  他垂著眼,依然沒說話。


  時吟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就是——」她頓了頓,四下看了一圈兒,才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前幾天在天台上,我們不是見過一次嗎,那個是你吧?」


  他頓了兩秒,終於有了反應:「嗯,是我。」


  時吟鬆了口氣,有點開心,又有點得意:「我就知道是你,雖然我當時沒看清你的臉,你是老師嗎?」


  他瞥她:「不像嗎?」


  「可太像了,就是沒有想到會有老師那麼晚了還在學校里,」少女從善如流,還加上了敬語,「您是姓顧嗎,您教什麼科目的呀?理科嗎?物理?化學?」


  她話音剛落,上課鈴第二遍響起。


  剛剛打過的那個是預備鈴,所以現在已經開始上課了。


  校園裡已經不見別的學生,男人安靜的看著他,聲音平而淡:「教你不用學的科目,上課了,回去吧。」


  你又不知道我學文學理,你怎麼知道哪些課我不用上。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人已經轉身先走,拐進了藝體樓。


  時吟眨巴了兩下眼睛。


  理科老師的辦公室可不在藝體樓里,文科應該也不在,這新校區的藝體樓是個什麼結構她也不知道,只聽學長學姐說一樓和地下室都是畫室。


  *

  跑回到班級用了三分鐘的時間,時吟回到教室的時候,光榮地遲到了五分鐘。


  正在上生物課,據說實驗一中的兩個校區生物組全體老師都是地中海,而且沒有一個女老師,全部都是男的。所以一進到生物組教師辦公室,能看到一排排一模一樣的鋥亮的腦門兒連著腦瓜頂,從老到小,無一倖免,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麼神秘的詛咒。


  時吟她們班是理科實驗班,生物老師是生物組組長,大概是因為最強,所以禿的最厲害,人稱老禿。


  也剛好是她們班班主任。


  時吟想,那個不知名顧老師一定不是教生物的,因為他不禿。


  可是她又實在不能接受他不強的事實。


  那麼帥的男人,怎麼可以不強?


  可是他不禿。


  強者都禿。


  時吟痛苦極了,沐浴在老禿譴責的目光下走了一整節課的神,內心陷入了極度的煎熬與糾結之中,好不容易混到了下課鈴響起,她唰地站起來,椅子往後一推,刺啦一聲。


  全班都看過來,老禿臉色漆黑。


  時吟肅然深深一鞠躬:「老師辛苦了!老師再見!」


  ——然後衝出了教室門。


  老禿一臉懵,兩三秒后才反應過來,大步走到教室門口扯著脖子朝走廊里喊:「時吟!我還沒講完呢!我再講五分鐘!你給我回來!!」


  時吟頭都不回朝後面擺手,姿勢帥得像個浪子劍客:「老師您先講吧,我五分鐘后就回來!」


  老禿氣得七竅生煙,大吼著她的名字,時吟兩個字在空曠的教學樓走廊里長久地回蕩,回蕩,回蕩。


  也拉不回少女一顆追逐美色的心。


  時吟直奔藝體樓,像是一個熟練的新校區學生,神色自然的彷彿第一百次踏入這個地方,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


  果然,一樓一整層,全部都是畫室。


  一共三大間,其中兩間的門關著,透過玻璃看得見裡面藝術生坐得七零八落,神情專註。最後一間空著,裡面沒人。


  時吟小心地推開虛掩的門進去,有顏料混合著紙張、木頭和灰塵的味道。


  層層疊疊的木頭架子上擺著大大小小各種石膏像,牆邊一個橢圓形的小洗手池,池邊搭著兩支沾滿顏料的筆。畫架或兩三個一堆立在一起,或單個孤零零地架在角落,有些上面白紙上有未完成的畫,顏料層層疊疊暈開在紙面上,時吟看不出個名堂來,卻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她像是窺探到了什麼其他的世界里,不敢再往裡走,只敢站在門口小心地張望,目光能及之處有限,她看著門口白色桌布上擺著的一顆桃子,小心翼翼地,有點好奇地伸手,拿指甲尖兒輕輕戳了一下。


  在時吟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桃子滴溜溜地滾下了桌子,掉在水泥地面上,輕輕地啪嗒一聲。


  給摔爛了。


  還摔出了汁兒。


  「……」


  時吟僵住,幾秒鐘后,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少女臉色都白了。


  她蹣跚著磨蹭過去,顫顫巍巍蹲下身來,哆哆嗦嗦地伸手,捏著被摔得稀爛的,軟乎乎的桃子的屍體,有點拿不準是現在毀屍滅跡好還是投案自首好。


  正猶豫著,畫室門又被人推開了。


  時吟仰起頭來。


  顧姓不知名某老師站在門口,單手把在門邊,垂著頭看著她。


  毀屍滅跡好像是不行了。


  時吟煞白著臉,吞了吞口水:「不是我的錯,我就碰了她一下,是她自己想不開。」


  「……」


  顧從禮有點好笑。


  少女穿著校服,蹲在地上,仰著小腦袋,驚慌又不安的看著他。


  手心裡捧著個爛桃,像是捧著一隻死了的小鳥,桃汁順著她的指縫,滴答滴答地滴在水泥地面上。


  顧從禮神情冷漠,嫌棄地皺了皺眉。


  這是他這張臉做出的,到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可以勉強算得上生動的表情。


  居然是嫌棄。


  時吟覺得他是生氣了,而且本來就是她的錯,進了人家的畫室,還弄爛了他的桃,還妄圖推卸責任。


  「對不起,是我的錯,」她有點兒慌了,可憐巴巴地認錯,手裡的桃高舉過頭頂,一臉虔誠,小心翼翼地,「我再買十個一模一樣的賠給您,行嗎?」


  「不行,」顧老師面無表情說,「我這是奧地利皇家果園空運過來的新疆天然桃。」


  時吟沒反應過來,像個傻子一樣看著他:「啊?」


  「價值千金。」顧老師平淡補充。


  時吟:「……」


  奧地利皇家果園空運過來的新疆天然桃。


  時吟不知道為什麼這顧老師可以用他這張極具欺騙性的臉,面無表情無波無瀾的說出這種糊弄傻子的話,而且偏偏這話被他說出來還有力得讓人無法發出質疑。


  她乾笑了兩聲,捧著桃站起來,往他身前遞了遞:「那還扔嗎?要不吃了吧,怪浪費的。」


  「……扔了吧。」


  時吟乖乖地「噢」了一聲,屁顛屁顛跑到垃圾桶旁邊丟掉,又洗了手,拽了立在牆邊的拖把走過來,問他:「用這個擦地可以嗎?」


  「嗯。」


  得到首肯,時吟抓著拖把走到兇案現場,一小塊深色的地方,旁邊還有滴滴答答的幾滴。


  她一邊擦,一邊覺得還是需要解釋一下:「顧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看看它是真的還是假的,對不起,我不應該隨便亂動的。」


  男人已經在木架子旁坐下了,正在看一本很厚的畫集還是什麼的書,聞言,他眼都沒抬,只嗯了一聲:「沒事。」


  時吟拄著拖把,沒話找話繼續說:「我從小到大就連一隻蟑螂都捨不得傷害。」


  「……」


  「更別說是一顆來自奧地利皇家果園的新疆天然桃。」


  「……」


  「那可太珍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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