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冰原與月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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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吟點點頭:「叫顧從禮。」
趙編輯道:「對,顧從禮。」
時吟目光幽幽看著他:「你不用重複,我知道他叫什麼。」
「……」
趙編輯覺得最後一次一起工作了, 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太計較。
他深吸了口氣:「時一老師,您開門吧,那就是我們主編本人,不是什麼可疑人士。」
時吟又不說話了。
她就那麼站在門口, 捏著玻璃杯的手指力氣很大, 指尖泛了白。
她發了十幾秒的呆, 恍恍惚惚地再次抬起頭來, 舔了舔嘴唇,緊張地問:「我現在看起來怎麼樣?」
趙編輯沒反應過來:「啥?」
「我好看嗎?」
「……」
平心而論,時吟五官雖然說不上多驚艷, 但絕對算得上是個漂亮姑娘。
即使她現在身上穿著一套純棉長袖睡衣, 腳踩毛絨拖鞋,腦袋上戴著個淺粉色的兔耳朵毛絨毛巾發箍, 髮際線處毛絨絨的碎發全被刷上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造型上看起來像是日劇和漫畫里的那種網癮宅女。
她皮膚很白, 鼻子挺翹,杏眼又黑又亮, 明明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帶著點兒提不起勁兒來的感覺, 盯著你看的時候卻又會給人一種十分投入的專註感。
好像這個世界上, 再沒有比聽你說話更重要的事兒了。
趙編輯實在地說:「好看。」
時吟終於放鬆了下來,抬眼肅然道:「那我開門了。」
她的表情太嚴肅,纖細的小身板挺得筆直,看起來像是馬上要會見國家主席了。
被她搞的趙編輯不知道為什麼也有點緊張,他不由得直了直腰,點點頭:「開吧。」
時吟重新轉過身去,手搭上門把。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她會再次見到顧從禮,還是在這種情況下,好像還變成了她的主編。
從老師變責編,顧從禮的涉獵範圍可以說是十分之廣了。
時吟想起了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老師」。
他應該是聽到了,可是看起來像是沒聽到似的。
看著她的眼神也沒有一丁點兒的詫異,波瀾不驚的的冷漠樣子,反而顯得時吟的激烈反應有點過度奇怪了。
時吟有點懊惱的垂了垂眼,努力放鬆有點兒僵硬的唇角。
女人,和老相識久別重逢,一定是要精緻的。
要從容,要淡定,要冷靜,要若無其事。
尤其是這老相識還牛逼哄哄的。
她深呼吸了兩次,面部表情調整到最自然端莊的樣子,一氣呵成,壓下門把手,打開了門:「不好意思,我——」
門口空無一人。
時吟話音戛然而止。
她捏著杯酸梅湯站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著面前空蕩蕩的樓道。
牛逼哄哄的顧主編走得連人影都沒有了。
*
顧從禮這個人脾氣大。
時吟很多年前就發現了。
雖然他看起來端得是冷漠薄涼,好像沒什麼事情能入他老人家法眼,沒什麼事情能讓他在意,其實都是假的。
他是一點兒不順心都不行的少爺。
客廳里窗開著,清晨空氣清新,陽光很薄,時吟倒著躺在沙發上,腿掛著沙發靠背,直勾勾看著天花板。
梁秋實端著碗牛奶走過來,另一手拿著麥片,放茶几上,倒好,勺子架在一邊,屈指敲了敲桌邊:「老師。」
時吟身子往下竄了竄,頭沖著地面,揚眼倒著看他。
梁秋實嘴角一抽:「練瑜伽呢?」
時吟長嘆:「實秋啊……」
「……」
梁秋實面無表情:「秋實。」
「實秋啊……」
「秋實。」
「球球。」
「……」
梁秋實給時吟當了一年的助手,知道這個人越搭理她她就越沒完沒了,連糾正她的慾望都沒有了,乾脆地抱了本漫畫書坐在旁邊沙發里看,不搭腔。
時吟腿往旁邊一側,在沙發上整個人翻了個個兒,盤腿坐起來,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球球啊,你談過戀愛沒有?」
梁秋實一頓,抬起頭來,一臉防備的看著她:「沒有。」
時吟捏過勺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攪了攪碗里的麥片:「哦,那有喜歡的人嗎?」
梁秋實重新垂頭,專註於手裡的漫畫:「我永遠喜歡木之本櫻。」
時吟沉吟了半晌,才緩慢問:「那如果你遇見了高中時候認識的人,並且你們以後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應該是要有親密接觸的,你會怎麼樣?」
梁助手恍然大悟,秒懂:「老相好?時一老師您還早戀啊。」
「……」
時吟隨手從沙發上撈了個抱枕丟過去:「我說什麼了就老相好了?都說了是認識的人,你思想乾淨一點行不行?」
梁秋實很懂:「反正就是喜歡過的人唄。」他身子往前傾了傾,神秘道,「這種還是要看,你想怎麼樣?」
時吟:「還能有選擇的?」
梁秋實:「當然有,既然是年輕的時候喜歡的人,那就看你還喜歡不喜歡他了。」
時吟愣住了。
半晌,猶豫問道:「還喜歡呢?」
「創造條件睡了他。」梁秋實答的乾脆。
時吟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不喜歡了呢。」
「讓他滾。」
「……」
梁秋實畢竟是個沒有過戀愛經歷的男人,還是個除了漫畫和輕小說以外對任何事情都沒興趣的阿宅,女朋友是D.VA紗霧木之本櫻,時吟不指望他能提出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或建議。
顧主編三天前因為被關在門外乾脆走人,到現在三天沒再露面,既然是自己新責編,事後時吟從趙編輯那裡要來了顧從禮微信,做了一晚上的思想準備,掏出紙筆寫了無數份演講發言稿,終於在臨睡覺前下定了決心加他好友,準備道個歉,也要說說工作方面的事情。
人算不如天算,時吟保持著每天晚上十點半一條的頻率給他發好友請求,就這麼連著發了三天,那邊還是沒通過。
真是個祖宗。
時吟第一天恍惚,第二天忐忑,第三天氣得咬牙切齒,對著手機微信界面整個人帕金森似的抖,最終啪的一下把手機丟在床上,一臉憤憤地盯著亮起的手機屏幕。
你牛逼,你偉大。
你愛!加!不!加!
老子不伺候你了行不行啊!
時吟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撲騰著從床上爬起來,去浴室洗澡。
洗手間鏡子里的姑娘頭髮亂糟糟地披散著,臉色蒼白,眼底重重的黑眼圈,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採的,一看就是沒好好休息。
她耷拉著肩膀,去沖了個澡,換上新睡衣,爬上床,靠著床頭縮進被子里。
——又拿起了手機,對著微信界面發獃。
……
時吟第一次見到顧從禮那年上高中,十七歲。
正是最好的年紀,文理科剛分班,時吟年級第一名分進理科重點班,被老師和學年主任叫進辦公室里去談了個話,里裡外外都是等著她給考個清華北大的意思。
談了十分鐘,少女出了主任辦公室,一改之前乖巧模樣,挺得筆直的脊背也軟下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準備去食堂。
路過藝體樓,看見三三兩兩沒穿校服的藝術生正從裡面出來,稀稀拉拉往小賣部走。
實驗一中不僅在文化課方面出類拔萃,還是省里美術教育實驗基地,藝體樓地下室有個大畫室,給藝術生平時上課、還有高三集訓用。
老師的水平都很高,每年往清美魯美輸送不少生源,私下自己去找畫室集訓的雖然也有,但是大部分還是會留下。
時吟就是那時候第一次看見顧從禮。
男人就站在畫室出口,表情淡,薄唇微抿,陽光下淺色的瞳仁又溫柔又冷漠。
額頭鼻樑下顎,修長脖頸鋒利喉結,連襯衫的褶皺都在漫不經心的勾人。
路過的藝術生笑嘻嘻的,有女孩子紅著臉,湊過去給他打招呼:「顧老師好。」
他眼都不抬,只淡聲應了一句。
時吟不遠不近的聽著,喉嚨動了動,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
突然沒由來覺得口渴。
只覺得秀色可餐、耳朵懷孕這種小說里才會出現的辭彙,原來也可以是真實存在的。
*
本來,對於顧從禮通過她好友申請這件事,時吟已經不抱任何期待了。
七月盛夏,空氣燥熱潮悶,時吟懶趴趴地靠坐在咖啡廳角落位置,手裡捧著個素描本,耷拉著眼皮,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觀察外面的行人。
「我跟你說話你到底聽沒聽見?」
「銀行工作的,我看了照片了,長得也挺好,講起話來慢悠悠的,是個穩當的性子。」
時吟充耳不聞,依然是一臉提不起精神的樣子,連眉毛都沒抬一下,看得時母氣不打一處來:「你現在還不覺得什麼,等你過了二十五你就知道了,女人的年華是不等人的!」
時吟頭也不抬:「那也得二十五呢,我才二十三,再過兩年吧。」
時母直拍桌子:「你都二十三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懷了你了,你大學不談個朋友么也就算了,這都畢業一年了,還動靜都沒有。你要是正常二十三媽媽肯定不催你的,但是你看看你現在,工作么也沒個正經工作,天天就在家裡呆著,怎麼可能能認識優秀的男孩子呀?」
時吟聞言,終於抬眼:「我工作怎麼了?」
時母眨眨眼,反應過來,不說話了。
時吟全職畫漫畫這事兒,時家一家子人沒一個同意的。
國內漫畫行業並不景氣,說著好聽是漫畫家,業內也會叫聲老師,其實真正賺錢的也就只有金字塔頂端的那麼一些人,大部分也就是餓不死的程度,更有很多人甚至連溫飽都解決不了。
漫畫行業蕭條,紙媒方面有些規模的靠譜漫畫出版社就那麼幾個,周刊月刊競爭激烈,有些人費盡心思甚至都拿不到一個連載資格,就算是取得了連載名額,人氣投票拿不到名次,隨時都會被腰斬。
後來有了網路漫畫,情況好轉了不少。
但老一輩的人依然沒有幾個承認這個行業的。
在她們看來,所謂網路小說家,漫畫家,電競人這些職業,其實全部都是不務正業家裡蹲,不如去公司裡面找個蹲辦公室的工作,每月拿幾千塊錢來得穩定正經。
時吟剛決定畫漫畫的時候就和時家人發生過激烈的爭吵,時父甚至說出斷絕父女關係之類的氣話,時吟也是倔性子,一個禮拜找好了房子,直接從家裡搬出去住。
關於這件事,也就成了家裡的禁忌話題。
時母一時口快,看到時吟的反應訕訕道:「反正你就去吃個飯,就當多認識個朋友,你要是不喜歡他,就讓他給你介紹介紹他朋友。」
時吟:「……」
讓相親對象介紹幫忙介紹男朋友這種事兒,大概只有她媽想得出來。
時吟正想著怎麼說服母親大人讓她斷了相親的念想,放在旁邊桌上的手機清脆一聲,屏幕亮起。
她放下手裡的筆和素描本,拿起來劃開瞧了一眼。
下一秒,她瞪大了眼睛。
通過了。
竟然通過了。
牛逼哄哄的,小肚雞腸的,睚眥必報的主編大人,在晾了她快一個禮拜以後,終於通過她的好友請求。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啦!
時吟眨眨眼,又眨眨眼,確定自己沒看錯以後,幾天堆積下來的怨氣消失的無影無蹤,顫抖著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字:【顧主編您終於加我啦!】
一分鐘過去,那邊才慢吞吞地回復。
也是三個字。
連標點符號都懶得打。
【點錯了】
時吟:「……」
時吟:???
「……」
時吟走在最後面,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黑夜與他融為一體,唯有一點紅光可見,亮起了一瞬,然後墜落在地,被踩滅掉了。
真是有點兒像鬼火。
時吟克制住了想衝過去拿手機照亮他的臉,看看他長什麼樣子的慾望,轉頭,跟著二狗一起跑下了樓。
沒見到人家長什麼樣,心臟就開始砰砰砰跳個不停,怕不是真的見了鬼。
後來的幾天時間裡,上課下課午休自習,她都有點不在狀態,直到再一次,在藝體樓下看見了他。
男人站在藝體樓門口,靠著牆邊,有路過的學生跟他打招呼,不少女生紅著臉,一句顧老師叫的百轉千回。
他點頭回應,眼都不抬。
時吟發現,他甚至根本不需要開口說話,不需要通過聲音辨認,他站在那裡,無聲無息,就能和那天晚上的人影重合。
氣息和輪廓,都是他。
夜裡沒能看清的那張臉,要比想象中年輕一些的,也比想象中更英俊好看,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妖精。
課間休息時間一共也沒有幾分鐘,此時已經過半,眼看著就要上課,時吟有點著急,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能過去跟他說話。
他怎麼還不是保安,是個老師啊。
還不如是保安呢,時吟想。
她跺了跺腳,有點急,乾脆豁出去,先過去問聲好,到時候隨機應變好了。
剛想過去,上課鈴響起。
「……」
時吟好氣啊,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依依不捨看了他最後一眼,才往教學樓的方向跑。
跑了兩步,又停住了,重新轉過身來,結果巧得很,男人剛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過了視線,在看著她。
時吟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眼睛,淺淺的棕灰色,眼神冷漠,落在她身上毫無情緒,像是看著什麼沒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她來不及思考那麼多,時間緊任務急,時吟趕緊小步重新跑回去了,仰著腦袋看著他,有點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嗨。」
「……」
時吟懊惱地塌了下眉,覺得自己現在看起來肯定很像個傻子。
她清了清嗓子,明知故問道:「原來你不是保安啊?」
他垂著眼,依然沒說話。
時吟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就是——」她頓了頓,四下看了一圈兒,才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前幾天在天台上,我們不是見過一次嗎,那個是你吧?」
他頓了兩秒,終於有了反應:「嗯,是我。」
時吟鬆了口氣,有點開心,又有點得意:「我就知道是你,雖然我當時沒看清你的臉,你是老師嗎?」
他瞥她:「不像嗎?」
「可太像了,就是沒有想到會有老師那麼晚了還在學校里,」少女從善如流,還加上了敬語,「您是姓顧嗎,您教什麼科目的呀?理科嗎?物理?化學?」
她話音剛落,上課鈴第二遍響起。
剛剛打過的那個是預備鈴,所以現在已經開始上課了。
校園裡已經不見別的學生,男人安靜的看著他,聲音平而淡:「教你不用學的科目,上課了,回去吧。」
你又不知道我學文學理,你怎麼知道哪些課我不用上。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他人已經轉身先走,拐進了藝體樓。
時吟眨巴了兩下眼睛。
理科老師的辦公室可不在藝體樓里,文科應該也不在,這新校區的藝體樓是個什麼結構她也不知道,只聽學長學姐說一樓和地下室都是畫室。
*
跑回到班級用了三分鐘的時間,時吟回到教室的時候,光榮地遲到了五分鐘。
正在上生物課,據說實驗一中的兩個校區生物組全體老師都是地中海,而且沒有一個女老師,全部都是男的。所以一進到生物組教師辦公室,能看到一排排一模一樣的鋥亮的腦門兒連著腦瓜頂,從老到小,無一倖免,也不知道是不是什麼神秘的詛咒。
時吟她們班是理科實驗班,生物老師是生物組組長,大概是因為最強,所以禿的最厲害,人稱老禿。
也剛好是她們班班主任。
時吟想,那個不知名顧老師一定不是教生物的,因為他不禿。
可是她又實在不能接受他不強的事實。
那麼帥的男人,怎麼可以不強?
可是他不禿。
強者都禿。
時吟痛苦極了,沐浴在老禿譴責的目光下走了一整節課的神,內心陷入了極度的煎熬與糾結之中,好不容易混到了下課鈴響起,她唰地站起來,椅子往後一推,刺啦一聲。
全班都看過來,老禿臉色漆黑。
時吟肅然深深一鞠躬:「老師辛苦了!老師再見!」
——然後衝出了教室門。
老禿一臉懵,兩三秒后才反應過來,大步走到教室門口扯著脖子朝走廊里喊:「時吟!我還沒講完呢!我再講五分鐘!你給我回來!!」
時吟頭都不回朝後面擺手,姿勢帥得像個浪子劍客:「老師您先講吧,我五分鐘后就回來!」
老禿氣得七竅生煙,大吼著她的名字,時吟兩個字在空曠的教學樓走廊里長久地回蕩,回蕩,回蕩。
也拉不回少女一顆追逐美色的心。
時吟直奔藝體樓,像是一個熟練的新校區學生,神色自然的彷彿第一百次踏入這個地方,一邊不動聲色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