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捉蟲)
雨水順著瑞獸口中成串滴落,天上烏壓壓的一片沉黑, 滿世界的蕭索清寂中, 郁暖有點晃神。
也不知怎的, 她心神不寧起來。
郁暖有些歉意的對男人一笑, 扶著手邊的桌沿慢慢落座, 腰線處由於懷孕而緊繃, 纖細的手臂還支在腰后,動作慢吞吞的遲緩。
他的眉目疏淡有禮,彼此目光相觸,郁暖卻一下移開眼, 看著冒著細細白霧的壺孔, 默默出神。
她懷孕八個多月的身子,卻還是很單薄,除卻圓滾滾的肚子, 無論是身段還是展露出的削薄肩胛,都顯得有些太羸弱,只有下巴和面頰上尚且充盈雪白,使她笑起來溫軟而暖和。
有了身孕, 還像個爛漫的小姑娘,卻不知她怎麼能成日這般可樂。
她捧著溫熱的茶杯, 溫柔卻疏離道:「豐都的落雨日便是這樣, 有時落了一整天, 也不覺倦的。您若便捷, 在這兒待到天晴亦甚好。」
女人的聲音有點沙沙的, 像是攏住月光的薄紗,明潤勾人卻不絲滑。可以聽得出,她原本的音色應當更動人些。
郁暖說到這裡,其實自覺差不多了,畢竟站著和客人說話不太禮貌,所以她先前才坐下的,但事實上並沒有要久聊的意思。
窗邊的男人笑了笑,不急不緩道:「是么。」
郁暖:「……??」
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聊天能力了。
是她說的話讓人完全沒有接下去的慾望嘛?
真奇怪。
孕婦的浮躁脾氣有點上頭,郁暖面色蒼白的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不自覺深深吸氣。在雨天里,有時會覺得一口氣吸不夠似的,心裡毛毛的滯塞。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要圓滿的結束這場對話,於是保持端莊的微笑示意他:「公子不妨嘗嘗我們莊上的糕點,若是覺著味道好,等雨停了,還可給您用油紙包歸去享用。」
郁暖又添了句:「不過,這些皆是照著我的口味改制的,或許不太合您的喜好。」
她忽有些好奇,自己覺得味美的東西,在旁人看來是甚麼反應?
真的很難吃的話,這個男人也不至於發怒,其實無傷大雅的。
他於是在她的邀請下,順其自然用了一口,微頓了頓,把整塊點心都慢慢用完,舉手投足間帶了些修養良好的雍容優雅,只是禮貌溫和的評價:「不錯。」
郁暖睜大眼睛,也只是笑了笑,並不接話。
說實話,她完全無法從他的神情和言語中,看出糕點到底好不好吃,反而愈發迷茫了。
因為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態度。
她還是順勢而為,對他淺淺微笑一下:「那我命僕從給您包一些歸去。」
郁暖單方面結束了對話,緩緩起身一禮,輕聲道:「貴客且慢用,若有不便,使喚僕從伺候便是。」
她剛起身,便聽見男人的聲音響起,低沉而平淡:「並無冒犯之意。」
「在下只好奇,夫人的脖子,是如何傷的?」
郁暖怔了怔,輕聲答道:「我也不知……」話沒說完。
外頭厚重的雲霧被撥開一瞬,而男人的眼眸靜如深潭,看著她的時候,令郁暖有心亂而雜。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孕期的躁動……只是對上這個男人,便讓她想要攪亂他的平淡,讓他也變得不自持些。
郁暖猜測,或許是因為她的確不適應他這樣古井不波的人。她覺得與他談論什麼,都很有壓力。
郁暖想著脖子的事,纖細的手指無意識擦過脖頸,落下后又把傷口的本來面貌曝露於他的視線。
她脖子上的傷口,看上去是將將癒合沒多久的樣子,比郁成朗見到時邊緣痊癒的更好,但瞧著仍像是新傷。
她也有些苦惱。
沒有哪家的女人,出門會頂著個莫名其妙的頸傷的,這道痕迹使她看上去似是戴了條劣質頸鏈,也不知原先是如何傷到的,現下她雖則每日敷藥,也盡量避免多開口,但仍有些憂愁想嘆氣,卻不曉得猴年馬月才能癒合至毫無痕迹。
她舒了口氣,把話說完:「我也不知道。」說完抿了唇,頰邊的梨渦若隱若現。
郁暖認為,自己的聲音應當能更好聽才是。
這段日子以來,她也很少對自己的聲音抱甚麼看法了,其實她不該在意的,但卻在這個節骨眼上,有點莫名的自卑和羞澀。
而且這時候,她實則完全能直接不提了,但被他這麼平淡的看著,郁暖卻有點局促,又無處安放自己的手腳。
郁暖面頰燥熱,尷尬的胡亂解釋道:「我自己也不記得了……或許是被歹人所傷的罷……」
聽上去,她就是個奇怪的女人。
他沒有什麼語氣,只是慢慢重複道:「歹人。」
郁暖看不出這人是甚心情,或許沒什麼感覺,面對她,也只像是和陌生人閑聊。
目光相觸,男人的唇畔似笑溫和,她的心口似流淌過清泉。
她便也忽來了些興緻。
有時和陌生人說上兩句話,也能解解厭氣,畢竟她在這裡那麼些時日,從來沒有身份對等的人與她聊天。
而且這人話很少,也不像是會到處亂講的人……給她的感觸卻很複雜。
見面的一瞬間,摻雜了古怪的情緒,不能分辨具體,她卻知那是正面的印象。
於是她一下下撫著肚子,軟和漫聲道:「是啊,聽我外祖父家的大夫說,這是劍傷。」
「但或許是個不稱職的劍客罷,這麼鋒利的劍,卻不曾傷到要害呢。」
西南王的大夫說,像是劍傷,而且傷她的劍必然是無比鋒銳的,不然在這樣稍弱的力道下,一定切割不出這樣整齊利落的傷口。
這是因為傷她的人應當沒有那麼用勁,在最後一瞬甚至還有些心軟不舍,卻不知是什麼原因。
郁暖那時便想,那歹人真是十分不盡忠職守,如果再來一劍,或是割的深些,或許她都沒辦法懷著孩子坐在這兒了。
男人在軒窗邊,眼眸隱沒於光影下,聲音卻很溫和:「往後要當心。」
郁暖覺得自己有點像是被訓話,這種錯覺很莫名,卻無意識的絞著纖白的手指,很乖順道:「好……」
一說完,她就覺得自己條件反射的太奇怪了。
時隔許久,郁暖終於有機會再同人村口閑聊了,儘管她的心情和豐都的煙雨一般多變駁雜,但並不妨礙她多說兩句話。
男人看著窗外的落雨天,又若有所思問道:「在下見夫人獨居於此,夫家卻不在么?」
郁暖覺得他應該只是隨口問的,這般看著外頭的雨天,應當也非常想等雨停。
他問她話的態度,應該是非常隨意的。
所以她也準備隨便回答。
於是郁曖腦中編了個情景,認真對他敘述道:「我的夫君是個賣壽材的……故而家人怕我懷著身孕不吉利,是以許我獨居於此。」
這個理由彷彿很合理貼切。
男人頓了頓,看她一眼,禮貌的微笑道:「賣壽材啊。」
郁暖很認真的點頭,心下痒痒著,大腦飛速運轉:「但不是在江南,是在西南賣壽材。」
「他不識幾個大字兒,無甚文化,但貴在憨厚老實,因此尚有許多鄉里人向他買壽材。嗯……」
說完她發現自己話太多了,於是選擇立即閉嘴。
男人這次沉默了。
郁暖覺得,或許是她有些失禮了,不由尷尬起來。
因為一般人家的婦人,都不會說那麼多話給外客的,故而人家只是按著禮節迴避,並未答覆她而已。
想想就要嘆氣,阿暖你什麼時候才能正常點?
說那麼多奇怪的話,有點像神經短路了。她覺得自己是太久沒見到外人了,估計站起來走路都會同手同腳。
過了一會兒,雨聲漸漸歇止,外頭的蟬鳴聲漸漸此起彼伏,一切景緻皆帶了濃而滴翠的綠意。
男人笑了笑,又不動聲色把話圓回去,給她遞了個台階:「西南的壽材生意,應當很好做。」
郁暖點頭道:「是啊……嗯,那頭亂著,發死人財的卻多。」
她絞盡腦汁的編故事:「但是,譬如我夫君,還是很善良的,每隔三日都要齋戒一番,來還些陰德。他雖憨直,卻是我們十里八村的乘龍快婿。」說完又似乎非常自豪。
男人又沉默了,這次抿了茶。
他把茶盞置於案上的輕微聲音,卻叫郁暖聽得有些莫名心驚肉跳。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可能因為沒用膳,餓得燒心了。
郁暖和這個男人隔了一段距離,她沒看著他,一直漫無目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直到雨幕全然終止,一滴滴殘餘的雨水從屋檐上低落,綻在迴廊的朱紅矮牆上,她才意識到已經有些晚了。
但她並不方便留他用飯,只得歉意道:「您瞧,外頭的雨也落完了,我還得去瞧瞧我的牡丹花。」
他也放下茶盞,左腕上的樸素佛珠若隱若現,男人慢慢道:「那麼,在下也是時候告辭了。」
郁暖站起身想要送他,但奈何之前便有些不適意,如今未曾用膳,起身時身形有些不穩。
她的驚呼卡在喉嚨口,肩膀緊縮一下,一瞬間的呼吸停滯,卻很快被不知何時近前的男人圈住手臂,而近處隱約禁慾的雪松冷香,讓她忽的睜大眼,腦中有甚麼迸現,卻一下落幕,實在捉不住也觸摸不著。
眼睫細細顫抖著,而郁暖的另一隻手也按在桌角上,使她並不曾斜倒下。
男人的指骨修長而有力,只用單手便能握住她的上臂,卻點到為止,很快便鬆手,明黃色的佛穗垂落在廣袖裡,她也再瞧不見了。
郁暖扶著胸口細細喘息,她本就有心疾,現下也實顧不及與他道謝。
在男人視線里,少婦的半張側顏,都是蒼白的,因著疼痛而覆著薄薄的汗水,是脆弱而嬌氣的舊模樣,彷彿時光的流逝,並沒有在她身上帶走分毫痕迹。
還是這樣年少而青翠,帶了些小矜持,實則卻有些呆拙的美貌小姑娘。
一瞬間的疼痛並未持續很久,很快便消散了,只余虛汗還在,她細細喘息著就近又坐下,對他道聲抱歉,又說道:「我得在這兒坐一會兒,您且去門口尋我的婢女,她會帶您出莊子。」
他嗯一聲,語氣也比剛來時不同,似乎隱含笑意,飄渺而平和:「有緣再會。」
郁暖並不在意,只是點點頭,又大口的吃著溫熱的白水,平復自己的心跳。
男人出了牡丹園,一旁等候的周來運家的便把傘遞給他,對他恭敬道:「陛下,我們姑娘她……」
話音剛落,天上又開始落雨,這陣子總是時斷時續的叫人不安生。
男人聽完她的話,只是淡淡提醒道:「不要縱著她。」
周來運家的嘆息,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問題所在:「可是姑娘有時就是不願吃,今兒個臉膳食都不肯用,一開膳她就捂著心口難受,奴婢也……」
姑娘即便不記得了,骨子裡不愛吃藥,自由散漫的天性還在,更遑論她有身孕,即便大夫儘力調配,姑娘仍是怕吃藥會影響到孩子,有時拒絕的很強硬。
從前除非是姑娘心情好,不然也只有陛下,才能捉著脖子哄她吃藥。
而她夫君不在的這段日子,用藥都斷斷續續,只有在實在難受時才會原因吃一碗,平日硬逼著也並非不成,但她吃了葯就忍不住反胃,不吐也能趴著蔫巴巴一整天,蒼白著小臉捧著肚子,軟綿綿又極是可憐,再是硬心腸的人皆心竅柔軟起來,丁點捨不得了。
他將二十四骨的油紙傘撐開,雨水從傘骨處淅瀝滴落,低沉優雅的嗓音從傘下傳來:「朕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