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後山

  在崔清看來,大興善寺的所謂後山,其實也就一小土丘,山路平緩,若不是古柏枝葉遮擋視線,山中動態一眼可見。三人帶著仆婢匆匆朝二嫂離開方向追去,不過三五百步,轉過一個彎,一棟廟宇卧在山間,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從主山路延伸過去,三名穿紅戴綠的娘子和她們的婢女正停在小路上,崔清掃了一眼,沒見到二嫂的影子。


  見張四娘子不在,三嫂的腳步放緩,慢慢靠向小路,寺旁清泉漱石而過,泠泠作響,紅的白的山花並嫩綠葉子打著轉漂流而下,鳥叫著「布穀布穀」飛入林中,碧空如洗。


  與此同時,又一批人從另一條山路拐來,領頭的郎君只著一襲青衫,丰姿如儀,風姿清粹,微黃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身上,一陣風過,光暈明明滅滅。


  不知為何,他明明身材頎長,不算瘦弱,卻奇異地有種脆弱易碎的美,彷彿下一秒,就會如鏡子般碎成一片一片。


  見到他,崔暄一頓。


  「四郎,」他緩緩看來,輕輕一笑,如玉石相擊,崔暄一個激靈,露出個討好的笑,放他臉上卻覺可愛,「表兄。」


  崔暄為兩邊的人稍作介紹,崔清方知他們出自范陽盧氏,對面領頭那位,乃是她叔母兄長之子,按理她也該叫一聲表兄。


  「原來是崔十三娘,」盧絢聽得身後親戚小聲議論,「克夫克親那位。」


  其中一人輕佻地掃了崔清一眼,「真真箇骨瘦如柴,莫非崔家沒給她吃飽飯嗎?」


  此話有失體面,被旁邊人推了一下,議論聲才停下。


  也就兩三分鐘,小路盡頭的廟宇中走出一位娘子,正是二嫂,三嫂劉三娘子舒了口氣,朝盧氏等人告了個罪,朝二嫂走去,崔清緊跟其後,離廟越近,嗅到空氣中草木潤濕的氣息。


  不免在小路上碰到那三名娘子,這才看到山壁杉樹上掛著一位小娘子,方才那一聲尖叫許是從此傳出,她似乎是從山路摔下去的,穿著赤黃絹衫子,綠地印花絹裙,衣衫凌亂,髮髻散落,難怪不曾向郎君們求援。


  三個丫頭你拉我我拉你地去拉小娘子,三嫂一見,關切地問她們可需幫忙,其中一名穿著紫絹衫子的娘子點點頭,又派兩丫頭下去。


  「她們好像是裴家的娘子,」二嫂將兩人扯到一邊,低聲說。


  好不容易把小娘子拉起,一個丫頭踩著的泥土一松,腳下一滑,直往下跌,驚叫一聲,頓時將盧氏子弟的視線引來。


  因著非禮勿視的原則,方才既然娘子們沒伸手求援,郎君們也就在旁邊站著,以應不時之需。


  小丫頭跌在一團平緩的地勢上,離山路兩米高左右,她灰頭土臉,好在沒受什麼傷,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喊了聲「無礙」,而此時崔清的視線停在她腳下那塊土地上。


  「等等,」十三娘細弱的聲音在山間回蕩,「你腳下,好像有東西。」


  聽聞此言,候在一旁的盧氏子弟們皆下意識朝丫頭看去,方才說閑話那人嗤笑一聲「能有什麼東西」,便聽丫頭拼了命地尖叫起來,一聲更比一聲高,尖叫著往旁邊縮,最後還帶著哭腔叫破了音,明顯被嚇得不行。


  他們靠近了些許,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看到了什麼東西?」紫絹衫娘子直接問向崔清。


  崔清抿唇,不好意思地說,「許是我看花了眼,好像是只人手。」


  ……


  在場人陷入一片難言的沉寂。


  「人手?!」紫絹衫娘子抬高了音,不可置信地叫道。


  為什麼這種話你也能那麼坦然地說出口啊!

  人家小丫頭都嚇尿了,你這畫風有點不太對吧!

  眾人看向崔清的視線頗有些高山仰止,就連盧絢也投來一瞥。


  崔清默默縮在二嫂身後,手背觸到山石上涼軟的青苔,不置一詞。


  被拉上來的娘子抽泣不已,可惜在場沒人注意到她,等到盧氏子弟商討一番,摸索著下去看個究竟,紫絹衫娘子才問道,「方才你怎麼那麼不小心掉下去了?」


  「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黃衫娘子堅定地說,「有人推了我!」


  這又是一樁官司。


  二嫂見著這一團亂象,朝三嫂扔了個眼神,果斷地抬腳就走,崔清雖然好奇,也只能亦步亦趨,崔四郎卻有些戀戀不捨,回頭看了好幾眼。


  「妹妹,」他索性省掉了前面十三娘的稱呼,直喚道,「你眼睛真尖,居然能看得那麼清楚。」


  並不是,崔清在心底解釋,那手臂是研究小組瞥見陽光下有閃光,而後把圖片放大才看到是手臂上鐲子的光芒,當然,這個壓根沒法解釋,她也只能愧領了。


  「依你看,那小娘子是被誰推下去的?」崔四郎依舊喋喋不休。


  看在跟他打好關係對自己有好處的份上,崔清思考片刻,又和彈幕交流過感想,才慢慢道,「依我淺見,或是樹枝晃動,她誤認為有人推她,也未可知。」


  而另一邊,後山之中,眼見四名娘子亂成一團,盧絢神情懨懨,開口道,「沒有人推你。」


  場面驟然安靜下來,眾人目光朝他射來。


  「哦?此話怎講?」崔四郎單純一問,未曾想真能問出答案,十三娘這一回答,卻把他好奇心引了出來。


  「我且問你,」盧絢望向一小廝,「若是你要推一個人,是否要趁其不備,從后推之。」


  「這是當然,」小廝惴惴道,「從身前推的話,豈不是被人看在眼裡?」


  「正是如此,被人從后、側方推下,掛在樹上,理應身體朝下,」盧絢瞥了一眼停下抽泣的娘子,「但實際上呢……」


  她是仰面朝天,想到這裡,在場人不禁都點點頭。


  「此外,被人推和不小心滑落,腳印痕迹是不一樣的,」崔清瞥了眼正聊著天的二嫂三嫂,腳步有意地放緩,聲音放輕,墨香和小廝也放緩步伐,落後他們兩個身位,「還有,她生硬地重複了翠綠衫娘子的問話。」


  翠綠衫娘子問,「方才你怎麼那麼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回答,「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很明顯的說謊。


  「果真如此?」崔四郎半信半疑,也放低聲音,頗有種「咱兩分享小秘密」的興奮,「這就能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嗎?」


  「當然不止於此,」崔清不欲與他說得過多,和研究小組商量著編了個理由說,「我平日無事,喜歡觀察下人們的言行舉止,久而久之,便能猜出旁人說的話是真是假,要想知道一個人是否說謊,得將表情、身姿、話語結合起來,這個小辦法不過是最簡單的。」


  墨香聽得隻言片語,憶起昨日娘子在院子里審問下人,四個大丫鬟都以為娘子只是詐一詐,沒曾想小廝丫頭們又驚又怕,莫非,十三娘所說竟真有其事?


  崔四郎越發覺得十三娘聰明伶俐,是個人才,痛快地讓身邊小廝遞上一張帖子,「妹妹若有需要,儘管來找我。」


  墨香收好帖子,一行人已至大興善寺,二嫂三嫂要去廂房找大嫂,日頭正當,是吃午飯的時辰,崔四郎告別三人,又帶著小廝獨自朝後山走去。


  當他行至後山小廟前,四位裴家娘子早已離開,盧絢正查看著那具女屍,一眾盧氏子弟皆退避三尺,崔暄興緻沖沖地跳至跟前,「表兄,你可知那裴五娘撒了謊?她根本不是被人推下去的!」


  對方只輕輕「哦?」了一聲,崔暄便隱去十三娘的名字,將方才所得一股腦說出來,說到興起時手舞足蹈,最後意猶未盡,「我今兒個算是見識了。」


  盧絢這才將目光從女屍身上□□,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而後一笑。


  笑得崔暄莫名心虛。


  「且去報予京兆府,」盧絢道,「此為謀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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