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東市

  這日,崔十七娘攜一根柳枝踏入崔四郎的院子,一個黃衫綠裙丫頭迎上,道,「娘子來得不巧,四郎往後園去了。」


  「他又沒用午膳?」崔十七娘秀眉微皺,「這都幾日了,你們也不勸勸他。」


  丫頭苦笑道,「娘子也知道四郎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哪能勸得住。」


  「也罷,」十七娘素手撫過鮮嫩細長的柳葉,指尖沾上濕潤的水滴,「午膳給我,我去尋他。」


  崔府雖小,五臟俱全,後園挖渠成溝,聚水成池,點綴蒼翠草木,鮮妍花叢,另有生趣,四郎心煩意亂之時,就喜歡往青池裡扔石頭打水漂,也不知從哪學的,十七娘一路尋過去,果然在池邊尋到四郎和他小廝。


  「四兄,」十七娘未至先道,「你看我帶了什麼來。」


  崔四郎坐在池邊,也不管衣角浸入水中,往後一瞥,興緻闌珊,「什麼?」


  池邊奇石嶙峋,疊成兩層,縫隙里雜草飄飄,十七娘繡鞋下不去腳,只能站在青石台階上,輕聲把她信中請託說了一遍,四郎聽罷眉頭揪成一團,怒道,「你怎麼能!……十三娘她在府中處境本就不好,你還攛掇她出門,你到底有沒有當她是姊妹!」


  這話著實重了,十七娘登時包了兩眼淚,卻也梗著不哭,把食盒往地上一放,道,「自周富判斬之後,四兄就未曾好好進過食,十七雖小,卻也知為家人分憂,更何況,大郎初來長安,正是人生地不熟,便請十三娘過府一探又如何?」


  「你,唉……」崔四郎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讓我好生想想。」


  送走了王瑞家的,崔清照常在府中練字,只是這一回她練的不是字帖,而是此案的線索與嫌疑人。


  [單憑十七娘一面之詞,很難做出判斷,]退休刑警用詞謹慎,[尤其在沒有科學手段進行檢測的時代,很難取證調查。]

  「但是,兇手的手段也會更粗糙吧,」崔清揣摩道,「畢竟沒多少人識字,殺人嘛,大部分都是新手上路。」


  她提筆寫下周五娘三個字,後面添加殺人時間、地點、手法、兇器等她已知的信息,而後是三名嫌疑人,以及他們的殺人動機和不在場證明。


  整個案子大概就是這樣。


  [有一點值得注意,]歷史小組提出,[雖說唐朝算是中國古代比較開放的朝代,不過,如果自家女兒和別人有私情,絕不會宣揚出去的,所以我們懷疑,即便周家知道周五娘的幽會對象,也不會在她死後說出來,正相反……]

  「他們反而更要守口如瓶,」崔清思忖道,「反正在這個法制不健全的時代,有懷疑的對象,直接買兇弄死,沒必要弄得滿城風雨。」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歷史小組語氣中透著虛弱,[但是,你說的倒也沒錯。]

  「如若周富是清白的,他們也能看著不管嗎?」崔清想到這一點。


  [或許在他們看來,]歷史小組猜道,[奴僕這種生物,大概根本算不上人吧。]

  emmmm,這個猜測很讓人窒息了。


  她沾取硯台中的墨汁,隨手塗畫幾筆,團成一團,丟進火盆,小火苗一下子冒出,帶來一陣陣熱意。


  午後,崔清逛完園子回來,聽林媽媽通報道,「娘子,五娘方才來過。」


  「哦?可有要事?」她翻閱一本字帖,漫不經心地道。


  林媽媽低聲說,「五娘和六娘想要招待從前熟悉的小娘子們,想請你幫忙說幾句話。」


  崔清如夢初醒,憶起李玦的死,算算到今日,也快兩個月了,他下葬之日就在下周五,這個緊要關頭,想必婆母不會同意。


  「已經快兩個月了啊,」她手伸到太陽底下,陽光給她鍍了層金,「時間過得真快。」


  她心中驀地升起一股恐慌。


  「時間過得……太快了……」不得不說,人果然是適應力極強的生物,沒電沒網的兩個月,崔清竟也慢慢適應下來,她逐漸學會說當地的語言,學著察言觀色,就連書法——她從前練過半年硬筆,有點底子——也在道上了。


  再過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她會不會也忘了自己從何而來,徹底融入這個陌生的時代?


  「娘子?娘子?」林媽媽見她發獃,擔憂地喚了兩聲。


  崔清回過神來,頷首道,「我知道了。」


  不管兩個小姑想招待什麼人,她身為一個……寡婦,都不能在婆母面前為她們說話。


  次日,崔大郎遞帖子上門,言道前日淋了雨,小病一場,請崔清過府探病。前日大郎那中氣十足的樣子,壓根看不出來有病在身。婆母會信嗎?


  事實上,不管信不信,既然大郎都這麼說了,楊夫人只能放人,當然,等崔清到府門口準備上馬車時,婆母的心腹丫頭翡翠正靜靜候著。


  哪怕回娘家,也得帶上一個夫家的丫頭,崔清算是明白了。


  這是她第二次出府,上次出門正值早晨六七時,這回她吃過午飯才離開,一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絡繹不絕,她掀開一角窗帘,眼前彷彿一張栩栩如生的水墨古畫,從泛黃的紙面浮出,大筆一揮,添上五顏六色的色彩,寬敞的黃土道上,兩旁土坊牆之間,行人穿著白衫瀾袍,頭戴黑色襆頭或乾脆包塊巾子,偶爾看到高鼻深目的胡人,還有騎著高頭大馬、身穿胡服的女人,頂著白臉紅妝朝她一笑,這古怪的妝容,崔清竟覺好看得緊。


  馬車駛過一處拐角,耳邊人聲大作,叫賣聲潮水般湧來,崔清彷彿回到從前的大賣場,那嘈雜聲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是,東市?」馬車沿著市場外圍而繞,除了黃土灰塵的沉悶氣息,她還聞到胡餅在火上烤軟散發出的小麥香、舊時奶奶用的香噴噴的脂粉氣、馬車吱吱呀呀經過留下馬糞的騷臭味、胡人的古怪口音,女子的嬌嗔……。


  說矯情一點,這大概就是,真真正正、腳踏實地活著的感覺。


  這邊坊牆較矮,一眼能望見青瓦白牆紅門窗的小房子,整整齊齊排在街道兩邊,遠遠望去,一層又一層寬大的屋檐,還有棟佛塔孤零零地鶴立雞群,青煙升起。


  「真美好啊,」崔清突然覺得,好像一輩子生活在這裡,似乎也不是件不可接受的事。


  馬車七拐八拐,直到顛得她有些反胃,才停在一棟府門門口,說是府門,其實只是一個比較大的四合院,院門開在右側,兩門房守著,林媽媽去跟他交涉幾句,便示意崔清跟上。


  繞過影壁,沿著游廊一路向前,行數百步,見一院門,一個黃衫綠裙丫頭正候在門邊,對領路的門房說了些話,便淺笑著道,「娘子辛苦,十七娘早備好客房,不知哪位姐姐隨我去客房放置行李?」


  林媽媽瞥了眼翡翠,道,」翡翠,黃鸝,你倆去吧。」


  兩人應了聲是,黃衫丫頭領著她兩走了,其他人繼續跟在門房身後朝里走。


  待到後花園,門房領著她們走到一間水榭門前,朝守門的小廝道了句,「十三娘到了。」小廝尚未說話,打開的兩扇直欞窗后,崔四郎聽到動靜,風一般地卷出來,「十三妹妹。」


  「姐姐,你總算到了,」十七娘從崔四郎肩后墊腳伸出個腦袋,「快請進。」


  「不知大郎他……」林媽媽遲疑道。


  十七笑道,「大郎偶感風寒,正卧病不起,我兩去探病,被趕出來了,林媽媽放心,大郎沒有大礙,這會兒正睡著呢。」她語速極快,好像視頻撥了二倍速般,背得極為流利,測謊小組頻頻搖頭,這一聽就是個不會說謊的。


  林媽媽卻不知那麼多,她心下稍安,便任著崔清進水榭與兩兄妹敘舊。


  「十三妹妹,此案你是否有頭緒?」還未坐定,崔四郎便急急問道,被十七娘打了一下手背。


  崔清瞄了眼彈幕,沉吟道,「四郎能否安排我與周富見上一面,我想問他幾個問題。」


  「此事簡單,」崔四郎毫不猶豫地應下,「我跟表哥說過,早有安排,只是,要等到晚上。」


  「晚上也行,」崔清諮詢過測謊小組,才道,「但光線一定要充足,另外……」她看著彈幕飄過的,[要是能看到屍體,沒準獲得更多線索。]

  [還是別了,]正對比屏幕截圖和歷史材料緊急分析的歷史小組百忙之中抽空發一條,[測謊還好說,天賦異稟嘛,驗屍這種東西,連崔清都被嚇病了一場,古代人怎麼接受得了。]

  [好吧,]退休刑警只好打消這個想法,[那就先看看周富是不是無辜的。]

  「對了,」此話提醒了崔清,她問道,「十七娘,你在信中說盧表哥有懷疑的凶謀,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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