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衣角
「那狸奴, 」堂上, 婆母攥緊了拳頭問道,「是你做主,送給縣主的,對否?」
崔清低頭不吭聲, 這話沒法反駁,她以為受到驚嚇的縣主收到貓後會送人或者略施懲戒, 沒想到對方竟然把貓留了下來, 還在屍體上留了爪印。
「敢問母親, 」五娘抿唇,猶豫地問,「縣主之死,可有蹊蹺?」
「廢話!」楊夫人重重拍在小几案上, 怒氣沉沉, 「若無事,我又何必找你們來!」
[這下麻煩大了,是真的麻煩大了,]歷史小組的話里透著股忐忑,[唐代歷史上,稱號叫宜春的只有一個——李隆基之女,史書上記載,蚤薨。]
崔清心裡一驚, 「我記得, 親王之女才叫縣主吧?」
[那幾乎可以確定你所在的時間點, 在唐玄宗即位之前,]歷史小組如數家珍,[完蛋,710年中宗死於韋后和安樂公主之手,同年唐隆政變,712年李旦讓位,713年先天政變,而我們還一直以為你的時間點在開元之後。]
崔清的臉色跟著彈幕慢慢變白。
而另一邊,還在琢磨信件的陳仁收到這個消息,更是雙手顫抖,好不容易才把信放回去。
歷史是真的會影響到現在,從這封信里即可知曉,問題是,在這樣風雲變幻的政|治局勢里,他們要想保全崔清的同時,還不能改變歷史,談何容易。
「我收到消息了,」周箏一身軍裝,出現在無菌室門口,她手持一張紅頭文件,貼在玻璃門上,「上頭的最新命令,停止一切指導行為,撤出所有研究小組,這裡暫時由我接管。」
「現在崔清捲入了宜春縣主的案件里,」陳仁抱著一絲希望道,「如果我們不管,她可能會死的。」
「那正好,」周箏露出一個溫柔可親,卻透著森寒的笑容,「萬一她不小心把李隆基給殺了,蝴蝶效應之下,我們還會存在嗎?國家的安全,她負擔不起,您,也負擔不起。」
「陳所長,抱歉,我們要對您監視一段時間。」她命令身邊的警衛員,「帶走。」
[聽著,我們這裡出現一場變故,]眼看一群帶槍警衛小跑進入研究所,周箏出現在隊伍最後,邀請專家學者們參加一場研究會,年輕的醫生敏感地覺察到不對,雙手在鍵盤上運指如飛,[陳仁所長不見了,研究小組被趕出去,接下來,]他一咬下唇,打字道,[你可能要靠自己了。]
崔清:???
「最新命令,」警衛們朝他的辦公室走來
[我會努力幫你,]醫生飛快發出去最後一條彈幕——
「請停止你們手上的一切行為。」
[我叫陸帆玄。]他舉起雙手。
視線里,沒有一條彈幕。
崔清的心彷彿驟然缺了一角,空空落落。
「大家,」她一字一句組織著自己的語言,「事已至此,生氣也無用,最要緊的,是找到縣主的死因,不知大家可有消息?」
此話在理,楊夫人斜瞪了她一眼,緩緩道來。
雪團玉雪可愛,縣主雖被它嚇一跳,卻不是濫殺之人,特地去把陳十娘的養貓丫頭要去,今晨受歧王李隆范——李隆基之弟——妻子生辰邀請赴宴,也把新得的雪團帶上,宴中略有不適,於房中小憩,守著的丫頭一時內急,回來便看見縣主倒在血泊之中。
參加宴席之人非富即貴,且人數眾多,你一言我一語難以排查,幸好建寧公府娘子需守孝,禁宴席,故而沒去,避過嫌疑。
「然而,卻在縣主臂上發現雪團的爪印,」楊夫人疲憊地揉著自己的額頭,「你們可知此事如何嚴重?」
「大家不必擔憂太過,崔清低聲道,「若尋不著凶謀,僅憑一隻貓的爪印,就想往郡公府上推,於情於理皆說不過去。
話是如此,她卻知道,被一個未來皇帝記在小本本上的下場,絕對不會好。
「你等會隨我去親王府謝罪,還有你,」楊夫人點著崔清和跪著的陳十娘,而五娘卻道,「上次縣主是受我之邀前來,阿娘您看……」
楊夫人沒好聲氣地瞪她一眼,「你給我好好在府中反省。」
崔清應是,回屋換衣,因婆母有言,無論如何不能穿孝服去扎李隆基的眼,她於是換上淺白衫衣,下搭月白麻裙,不必上妝,粗粗一看,和她在現代的裝束相差無幾。
不知道研究小組那邊出了什麼事,崔清忍不住去想驟然一空的彈幕,一口氣吞了杯白水,才把心浮氣躁強行壓下。
短時間內,還得靠自己,崔清細細分析這場變故帶來的後果,如今怨天尤人已無濟於事,還會耽誤自己思考的時間。
若此事不能解決,唐玄宗那邊肯定會遷怒於她,也不必有所動作,只需向楊夫人暗示幾句,她這一生就算搭進去了,畢竟,婆母強留她守寡,家人還能硬搶不成?
不僅要解決,崔清把手指頭扭得跟麻花似的,而且最好由她做出一定貢獻,若將來的唐玄宗承了她的情,等他上位,回家簡直輕而易舉。
然而,又談何容易,她對長安這塊一無所知,且為女子,守孝期間,連後山女屍案都不得不大費周章,何況此案複雜,即便有退休老刑警從前不時吐露的經驗,加上前世各種信息的轟炸,她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查出來。
「娘子?」林媽媽道,「該走了,以免楊夫人久等。」
崔清應了一聲,深吸口氣,帶個墨香,踏上前往王府之路。
王府中,人聲嘈雜,岐王反應迅速,找個由頭留下府內賓客,暗地裡請不良人前來調查,正當他頭痛於不知該如何向兄長解釋之際,門外報建寧郡公攜女眷親至。
岐王不明所以,府里鬧出這事,其他人躲都來不及,還有湊上來的?
「請進來!」岐王喊道,他身為當今皇帝親子,不必起身相迎,不過看在對方長輩的份上,還是略一抬身體,意思意思。
建寧郡公帶著她的夫人及兩位娘子,一進門就告罪,又是掩面又是悲嘆,岐王好不容易才問清楚,侄女屍體上的貓爪印,竟是他家送的貓抓的。當下哂笑,「在你們眼中,我就是此種隨意遷怒之人?」
這可難說,就算你寬宏大量,也難免臨淄王李隆基不會。
「不知王爺可曾找到那養貓的丫頭?」楊夫人出言相問。
歧王搖頭,「後院的事,我甚少管,不妨去問我家夫人。」
建寧郡公點點頭,提議讓楊夫人帶著兩位娘子去後院問問情況,同為女眷,說話更方便一些。歧王一口答應,若不給這個機會,不知道他們得擔心到什麼時候。
「記住我說過的話,」建寧郡公送她們出門后肅然叮囑,朝楊夫人略一點頭,便去前院尋人說話。
崔清這是第一次見到郡公府的男主人,他五十多歲左右,眉毛、人中的鬍鬚和下巴腮邊大鬍子皆一大把,毛髮濃密,說話聲音洪亮,從出郡公府到歧王府,壓根沒正眼看過自己和陳十娘,好像她兩是個擺設似的。
他來之前,事先囑咐過三人,只需要打聽雪團和養貓丫頭的蹤跡,問明白她們在裡面扮演什麼角色,其它都不要管不要問,以免惹禍上身。
歧王一看就很有錢的樣子,比起郡公府的小花園,這裡的後花園佔了足足三分之一的地方,西邊卧著一灣大湖,湖中間水榭,以堤相連,湖以南乃是一小土丘,種植竹林松柏,往東遇一大院,院后搭一戲台,女眷們正在迴廊下看戲,笑意濃濃,其樂融融,彷彿誰都不知道剛出了件大事。
崔清一眼望見叔母盧氏,和乖乖待在她身邊的十七娘,楊夫人瞥了她一眼,自去找相熟之人敘舊,崔清一身素服,放在紅紅綠綠的人堆里分外顯眼,十七娘很快注意到她,和盧氏說了一聲,提著裙子快步走來。
「十三娘,你也來了?」十七娘眼神往陳十娘身上一過,「這位是?」
崔清為兩人稍作介紹,拉著她走到一邊問,「你可聽說了宜春縣主的事?」
十七娘迅速地掃了一圈四周,見沒有旁人,才拉著她往土丘上走,丘上種了一大片竹林,一條白石小路曲曲折折往上延伸,陳十娘和三個丫鬟不好走得太近,遠遠地綴在後面。
「這事,問我就對了,」十七娘挽著崔清的手,輕聲說,「實話告訴你,宜春縣主出事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十七娘本和小姐妹盧八娘沿池邊折柳弄花,言笑晏晏,突然聽到一聲尖叫,看到一個滿手是血的丫頭摔出池邊院門,一邊叫一邊爬著出去,她一好奇,便從院門往裡一望。
「我只看到一行血腳印,從東廂房一直延伸到院門那丫頭的腳下,」十七娘站得累了,索性蹲在石頭路上,崔清也跟著她一起蹲下,聽她說來,「我一看,就知道壞了,一定出事了,一邊讓盧八娘幫忙抓住那丫頭問個清楚,一邊朝屋子裡走。」她的手緊緊攥住崔清的衣角,幾乎要把這一角麻料抓破。
十七娘推開屋門,眼見一個血衣人坐倒在床邊,仰面朝天,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朝她瞪來,十七娘嚇得魂飛魄散,慌不擇路跑出院門,和盧八娘直接去告訴各自的娘親,盧氏眉頭一皺,抓著她看戲,不准她再回去。
「你可曾見她屍體上有貓爪的痕迹?」雖不抱希望,崔清還是問道。
十七娘一手撫胸,「我嚇都嚇死了,哪還敢看?不過,她的衣衫凌亂,隱有撕痕,倒是真的。」
衣衫凌亂?有撕裂的痕迹?崔清忙把飛到天邊的思緒拽回來,開始正經地考慮雪團在其中的作用。
「十娘,」崔清喚道這位慈眉善目的表小姐,「你可熟悉那養貓的丫頭?她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子?」
陳十娘籠著袖子,點頭道,「她叫雪奴,長得平平無奇,不過,她左耳耳垂有顆黑痣。」
崔清一愣,想起前些日子撞見貓咪的時候,似乎有個丫頭一直在喚雪團,難不成,就是她?
「先去把她找到吧,」崔清道,「或者找到那隻貓。」
十七娘躍躍欲試,「我去叫盧八娘過來,多個人找,更容易找到。」
盧八娘和十七娘差不多的年紀,一笑露出一對小虎牙,兩人嘻嘻哈哈,不時滾做一團,到了崔清跟前,才收斂起來,做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見過十三娘,」她福禮道,一鞠一躬彰顯大家風範,「我聽十七娘說過了,方才我問過小姐妹,倒有個娘子說,依稀記得宜春縣主來時,跟著個穿石青色衫子,花青裙子的抱貓丫頭,有這一條,要好找得多。」
「多謝八娘,」崔清溫婉一笑,「帶上丫頭,隨便走走找找即可,別叫凶謀給盯上了。」
八娘十七娘攜手而去,陳十娘在原地躊躇,崔清索性帶她一起,往土丘而去,一路順著西方池邊尋,慢慢走到十七娘所說的,宜春縣主身亡之處。
院子外邊兩個穿制服的郎君守著,崔清沒敢穿身孝服去他們眼前晃,不過,她卻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院子里出來,掩口打了個哈欠。
是盧七郎。
崔清掉頭就走——孝期見外男可不是好玩的。陳十娘卻似看住了般,遲遲不挪開腳步。
盧七郎似乎覺察到視線,腳步暫緩,遠遠投來一瞥,緩緩笑了。
他不苟言笑時總覺深山青潭,清澈如許而深不可測,難以接近,但當他露出笑容,卻恍如漫山遍野的花,在金黃的陽光下肆意開放。
等他轉頭走出去老遠,陳十娘還獃獃地站在原地。
「十娘?」崔清不得不催促道,「我們該走了,等等!那是什麼?」她往旁邊掃了一眼,不禁瞪大眼睛。
她看到自己百尋不見的雪團,渾身髒兮兮地躲在竹林間,見她看來轉身就跑,落下一塊墨綠色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