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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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我都懂, 崔清一臉懵比, 可現在怎麼辦!自己寫是萬萬不能, 初學與入門的書法差別無法用抱病來解釋,而家書也必須得寄出去,丈夫死了, 居然不給娘家人報個信, 這像話嗎?
她靠在抱枕上,陷入沉思, 唯今的突破口,只能放在送親的親戚身上了。
幾個小組群策群力, 從數個問題著手, 推演林媽媽的各種反應及應對方案, 成功從她身上撬開了十三娘的來歷。
崔清原自博陵崔氏二房, 自小在博陵長大, 母親早逝,父親官拜滎陽長史——現在的河南鄭州附近, 上任后帶走兒子, 留下待字閨中的十三娘, 送親之日俗事纏身無法趕回, 委託長安任職的叔父代為照看,崔氏乃五姓七族的領頭羊, 門第最為清高, 只在五姓七望中聯姻, 從林媽媽的言行談吐來看,叔父並不滿意這樁婚事。
十三娘所嫁之人,為太宗曾孫,建寧公李休道之子,歷史小組遍查文獻,卻沒發現唐朝名叫李玦的宗室,史書上只記載李休道一子名琚,但是,通過這個身份,他們總算確認了崔清所處的具體時代。
[李隆基也是太宗曾孫,]陳仁轉達歷史小組的推測,[所以你大概在唐睿宗或唐玄宗時期。]
她正待回應,便聽簾聲掀動,黃鸝探頭又急又快地叫了一句,好像在說誰尋死,這聲喊唬得林媽媽立時起身轟她,崔清若有所思,撥開床帳就要下地。
「林媽媽,怎麼了?」她含糊著發音問,香墨看著林媽媽的臉色,手腳一時不知該往何處放。
彈幕翻譯著翠竹的話,[四郎的丫鬟發現惜雨上吊自殺,對了,今晨你婆婆討論葬禮儀式,所說李四郎就是李玦。]
[有古怪,我們去看看,]陳仁當即做出決定。
此話正和崔清心意,她掀開暖融融的被窩,穿上硌腳的麻鞋,翠竹和黃鸝上前幫她換上素衣,林媽媽滿臉憂色,圍著她團團轉。
她一邊穿衣,一邊看著彈幕注音斷斷續續地解釋,「惜雨是四郎的心腹,咳咳,她殉主而去,我做主母的,豈能安坐於室,於情於理,都該盡一份心意。」
這話佔盡道理,林媽媽再反對也說不出個不字來,穿戴完畢,黃鸝領著一行人沿走廊橫過院子,朝正屋左側第一間耳房走去,途中碰到好幾個朝外疾走的丫頭,見著她們略一福禮,腳步匆匆,想來是去報信。
行至耳房,兩扇朱漆直欞門半掩著,一個丫頭坐在門檻上,時不時往外張望,見崔清過來,立刻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口中說著些什麼,不用彈幕翻譯崔清也能猜到,死人的屋子本就晦氣,更何況自己還生著病,要是上頭怪罪下來,小丫頭們都得領罰。
照著語言學家的彈幕,她慢條斯理地說,「你不去請大夫,杵在這裡幹什麼?」
丫頭低頭不吭聲。
昨晚李玦中毒去世,今天他的心腹丫鬟就上吊,這裡頭要是沒有問題崔清敢把腦袋扭下來當球踢,她唇角扯出個冷笑,朝林媽媽使個眼色,也不管對方懂沒懂,掀簾抬腳就往屋裡闖,跪著的小丫頭又著急又擔心,膝行幾步,卻不敢上前阻攔。
[林媽媽在勸你回去,]陳仁本意是讓她過來探探消息,可沒想過和這家人撕破臉,只好借林媽媽的口意思意思勸幾句。
[難道你不想知道惜雨為什麼要死嗎?她是李玦的貼身丫頭,肯定知道不少秘密,滅口的可能性很大。]崔清三步並作兩步繞過竹質插屏,室內裝潢擺設一覽無餘,青紗床帳放下,依稀可見裡面躺著個人,黃鸝翠竹頓時心生怯意,往後退幾步。
[今早你從院門口到後殿花了六分鐘,]來都來了,陳仁也只得出主意,[就當丫頭傳話的速度比你快一倍,減去門口耽擱的時間,在主事的人趕來之前,你還有四分鐘。]他掏出手機點開秒錶計時。
崔清一把拉開青紗帳,昨日哪吒髮型的丫頭靜靜地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臉色青白,面孔僵硬。
「這是剛尋死?!」崔清差點叫出了聲,探手一觸惜雨的臉,「人都涼涼了。」
「娘子?」黃鸝扶著屏風探頭想看,林媽媽正要上前詢問,被崔清一個嚴厲的眼神止住了腳步,順帶把門外丫頭們堵在外邊。
[你看看她的臉和咽喉是不是僵硬了。]請來的退休刑警如是說。
人的皮膚理應溫熱而柔軟,然而崔清指尖觸到一片冷硬,好像冰箱里凍過許久的豬肉,她又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惜雨的手指,涼而軟。
[死亡時間在1——3小時內。]退休的刑警給出時間範圍,陳仁瞥了眼手機上的秒錶,[三分鐘。]
惜雨脖頸間勒痕明顯,但捋起她的袖子,手臂並無自衛所造成的傷痕,她的指甲留長,塗有紅色蔻丹,完整無損。
難道真是上吊自殺?
[不一定,]刑警破案多年,懂一些法醫知識,[自縊的人死後面色發紫,雙眼上翻、舌頭外吐,你可以驗證看看。]
崔清抿了抿唇,一時躊躕,碰一下臉、摸一下手還勉強可以接受,但是扒開死人的眼皮和嘴巴,對她來說未免也太有挑戰性了。
[兩分鐘,]陳仁趁熱打鐵,[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轉身離去自是容易,可她身邊的人不知不覺死了兩個,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是她,崔清十分珍惜這條撿來的小命,絕不希望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眼看時間一點點流逝,她不再猶豫,顫抖地深吸一口氣,身形不露痕迹地擋住惜雨頭部,一邊在心裡念阿彌陀佛,一邊捏著她的下巴往下一拉,露出口腔,或許是崔清太過緊張用力,只聽「咔噠」一聲,下巴掉在半空,只剩下頜骨兩處關節虛虛地連接著。
崔清愣在原地,手指還試圖把下頜塞回去。
[她的舌頭沒有伸出來,]老刑警忍住笑發送彈幕,[死因很有可能不是吊死或勒死。]
她欲哭無淚,「現在怎麼辦,裝不回去。」
[還剩一分鐘,]陳仁催促她趕緊離開,[掉了就掉了,你就說是老鼠弄的,反正古代老鼠多。]
這也行?崔清半信半疑,可她也想不到其它辦法,只好就此放手,拉上床帳,右手手指順勢擦了擦青紗帘子。
她轉過身,朝林媽媽伸出手,林媽媽會意地扶著她的胳膊,方才時間緊迫不覺得害怕,現在回意過來一陣腿軟,險些站立不住。
她們剛跨出房門,便看到「婆婆」領著一眾丫鬟婆子浩浩蕩蕩朝耳房而來,崔清略一福禮,「婆婆」勉勵幾句,便讓林媽媽帶她回房休息。
她倚著林媽媽,回到西廂房,床上餘熱尚溫,她躺回綢被裡,檀香縷縷,驚疑不定的心慢慢平復下來。
「他們將惜雨偽裝成上吊自殺,到底想隱藏些什麼?」沒過多久,崔清在腦海中訴說自己的想法,「如果是被殺,她的手臂應該有抵抗的傷痕啊。」
[她是怎麼死的暫且不提,]陳仁快速地打字道,[惜雨死了至少一小時,期間卻無人通報,不管幕後操縱者是誰,都說明此人在府中一手遮天。]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崔清徒生一股濃重的危機感,「父親不在,叔父不親,林媽媽膽小怕事,恐怕我命喪於此也無人追究。」
[不要慌張,]陳仁能感受到她的恐慌——恐怕更多來源於剛剛掰斷一具屍體的下巴,[即便理由再充足,連死三個人未免太過顯眼,短時間內你不會有事的。]
[不過,]他摸摸下巴,[的確得往外面報個消息。]
以崔清的毛筆字,寫信簡直自投羅網,明擺著告訴別人她有問題,然而林媽媽幾人不會寫字,是以陳仁放棄了寄信這一條路,他和語言小組溝通幾句,發彈幕道,[古代大戶人家應該有陪房,我讓人擬個音給你問問,看能不能找到人出府直接向你叔父報信。]
沒過多久,語言小組給出擬音,崔清坐起身正打算叫林媽媽,便聽見遠處嗚咽的哭聲猛地爆發出來,合著凄凄慘慘戚戚的哀樂,分外凄涼。
她看向透進來一格格陽光的直欞窗,依稀可見院子里青色脆嫩的柳葉,正在風中搖曳。
「林媽媽,」崔清驀地轉過頭,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陽光刺痛般,一字一句地喚道,「昨日,我換下的首飾,給我。」
聽到屏幕里傳來的咳嗽聲,陳仁臉色大變,立刻叫人請醫藥組過來待命。古代的感冒可不像現代那麼好治,一不小心就會有死亡的風險。倘若加上整夜不睡,那基本是作死的節奏。
事實上,到現在就算崔清堅持守夜,她的婆婆等人也斷然不會同意,她們嘰嘰喳喳不知說了些什麼話,站在她身後的丫頭先一步出門而去,還有個十四五歲模樣的丫鬟從簾后拎個銅質小暖爐,崔清接過摟在懷裡,身體暖和了些。
她按照彈幕的注音磕磕絆絆地謝過婆婆,沒過多久,大眼睛丫頭便抱著一襲貂裘踏入室內,給她披上,林媽媽攙扶著她起身,崔清告辭而去,路上匆匆,回到院內,丫頭們又服侍她更衣卸發,讓她躺在床上,放下床帳。
「身體的免疫力太差了,」被窩裡暖暖的,還殘留些許葯香,崔清調整呼吸,看著青羅帳頂在腦海中吐槽,「我回來走急了些,喘得不行。」
[回去給你擬一個鍛煉表,]陳仁回答,[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你要積極配合治療。]
不用他說,崔清也會趕緊把身體養好。
帳外,林媽媽並幾個丫頭忙忙碌碌地布置著些什麼,從她們的對話中崔清得知四個陪嫁丫頭的名字,大眼睛的「香墨」,長相混血的「胡兒」,瘦高個的「翠竹」,聲音清脆的「黃鸝」。
[林媽媽對香墨和胡兒更為親切,]陳仁對照著各組研究結論發送彈幕,[翠竹和黃鸝明顯配套,恐怕是後面來的。]
「這名字起得不上心啊,」崔清略一偏頭,臉貼著硬涼的瓷枕,左手伸出被子撈起半拉青羅床帳,目光落到胡兒身上,她眼窩深,鼻樑高,取作胡兒的確十分形象,卻難以說文采斐然。
[要麼因為十三娘出身大家族,]結合歷史組的信息,陳仁總結道,[循規蹈矩,不肯在丫頭們的名字上花太多心思,要麼是十三娘所學不精,難以想出好名字,不管她少與人親近抑或文采有限,對你來說都是件好事。]
趁此刻無人打擾,陳仁利索地將他們的發現及時告知崔清,[院子里槐柳抽嫩芽,時間線在初春左右,你婆婆和老婦人有幾句短語脫口而出長安話,此地應為長安,林媽媽說要你寫信給家人,說明家人不在附近,你去要本書來,最好有十三娘的字跡。]
崔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正要叫林媽媽,便聽到簾外細碎的腳步,只好放下帳子,躺回被窩,黃鸝和一個吐字含糊不清的年長男人說話,她朝里喊了一聲,打起帘子。
來者穿一襲灰袍,發須灰白,身後跟著個提藥箱的小葯童,林媽媽並幾個丫頭回禮,後知後覺的崔清作勢起身,被林媽媽按住,他們嘰里咕嚕一番對話,大夫從藥箱拿出個小手枕,她愣了一下,慢慢將手腕放上去,林媽媽在她腕上覆一層絲質手帕。
大夫閉著眼睛把脈,時而搖頭晃腦,時而捋須點頭,片刻,他說了一堆話,似乎在問崔清的癥狀,香墨在旁答了,葯童早已從藥箱里掏出筆墨伺候,大夫接過紙筆,小方桌上揮就一張藥方,林媽媽畢恭畢敬送大夫出門,喚香墨前去抓藥。
[讓她拿藥方過來給我們看看,]陳仁可不敢把崔清的性命寄托在古代醫療條件上。
崔清叫了香墨一聲,指了指她的手,胡兒見勢拉開半邊青羅床帳系好,扶著崔清坐起,香墨及時墊上藍色團花靠枕,將藥方雙手送上,數行潦草的字體映入眼帘,陳仁實時截圖,發給歷史小組和醫藥組。
好在歷史組有個學書法的教授,不然還得找外援,兩名中醫拿著翻譯后的方子嘀咕開來,「麻黃二錢,桂枝一錢,這是小青龍湯的方子,不過,為何宣散的麻黃與桂枝用量少,乾薑、細辛反而多呢?」
「這方子有什麼不對嗎?」陳仁久不見結論,直接走過去問道。
其中一名年長者解釋道,「一般咳嗽初期,像崔清這種情況,多用麻黃、桂枝這些藥物,能把外邪驅散出去,而乾薑、細辛主潤法,適合久咳之人。」
另一年輕醫生插話道,「簡而言之,這方子藥力不夠,但也不能說錯,放唐代這醫療條件,體質好的,好吃好喝伺候,養個十天半個月也就好了,要是弱些,沒準纏綿病榻,落下宿疾,更嚴重一點,一命嗚呼也不是不可能。」說到後面,他看見陳仁的臉色,聲音越來越低。
「當然,或許古時候藥材藥力、度量衡計算和我們這時候不一樣,可以先試吃幾副看看,」老中醫老成持重,不輕易下結論,年輕醫生卻偷偷翻了個白眼。
陳仁默默思索,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將醫生們的發現告知崔清,她驟然一驚,手中藥方彷彿重如千斤。
「這藥方能改嗎?」她第一時間想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我們改了方子,他人便知你懂藥性,]陳仁也思考過這個問題,[且不提十三娘學沒學過醫,你丈夫可是被砒|霜毒死的,當時你也在場,他們隱瞞死因必有秘密,兇手萬一知道你懂葯……]
「連李唐宗室都敢殺,更何況我這遠嫁而來的女人,」她苦笑著嘆了口氣,「我這病得太不是時候了。」
林媽媽面露關切之色,崔清立時意識到自己沉思的時間過長,她把藥方遞給香墨讓對方去抓藥,拉了拉身上的綢面被子。
為今之計,陳仁打算按照老醫生的建議來,看她吃藥後病情能否好轉,若藥方無效,便是現成的由頭,可崔清的確病怕了,她不打算就這麼乾等著。
「我是遠嫁,送親的隊伍會不會有親眷?能不能找他們幫忙?」她心思一轉,想到這個辦法。
[現在我們手上資料太少,加上語言不通,]陳仁早已想過,[和十三娘的親人面談絕對會露出破綻。]
「不對啊,林媽媽說讓我寄信給家人,就說明十三娘的家人都沒來送親,」崔清尤不死心,「或許來送親的人跟十三娘不熟呢?」
陳仁毫不客氣地潑了一盆冷水,[你先把那邊的話學好了再說。]
提到語言,崔清頓時蔫了,她連地方話都聽不懂,講話還得靠彈幕注音,心裡過幾遍才敢出口,跟聾子啞巴差不多,這還能怎麼辦?
[不過倒可以打聽一番,知己知彼,以後好見面,]陳仁祭出甜棗,[等著,我去找心理學家擬個方案。]
這段空檔,崔清正好叫林媽媽拿本書來,林媽媽本不同意病中讀書,見她可憐兮兮,還是心軟地從箱子里取出一本線裝書,書封以楷體撰寫兩字《女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