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景寒殊(2)

  每次去賭場,我總是故意輸很多錢,反正銀子是他的,我一點也不心疼。


  我低著頭聽他訓話,就像這麽多年來每個月的初一一樣。我就這樣無所謂地聽著,反正,我多的是時間,不像他大司馬那麽忙,總是不見蹤影。


  他喋喋不休罵了半個時辰,我就站在底下聽著,大夏天,不會下雪,我也不會覺得冷。


  他看我走神,怒上加怒,“混賬!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在聽,父親大人你說完了嗎?那我走了……”我說完抬腳就走,雖然罵一下不會少塊肉,但是站著挺累的。


  我剛走了兩步,就聽見他憤怒的聲音,“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我霍然轉身,看見他正對母親怒目而視,母親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不要牽扯到她!子不教,父子過,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娘?”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頂嘴,冷笑一下,“那我今天就好好地教教你!來人!請家法!”


  “不要!不要!”母親對著他央求,轉頭看我,“寒殊,快跟你爹認錯……”


  “父親大人,最好還是別。你要是打不死我,我還是會去賭場。你要是把我打死了,你也知道,你就我這麽一個嫡子,再跟我娘生一個,萬一是個女兒,那就還得再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生得出個兒子來。其實,多幾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我是很開心的,隻是不知道父親大人你願不願意?”


  “寒殊!不要胡說!”


  母親一向隻有溫柔的眼,全然都是驚慌,她焦急地拉著我的袖子,看我漠然的樣子,淚如雨下。我不想她哭,可我更不想看她總是裝作不在意地笑,永遠地笑。


  “你想死,我成全你!”


  他握著鞭子,狠狠地向我揮來,我不避不閃,一鞭、兩鞭、三鞭……很痛,但是無所謂。母親流著淚看著我,心疼卻不說話。打到第十八次的時候,我出手握住他揮出的第十九鞭!

  十八年了,我忍了十八年!

  “你敢忤逆犯上!”


  “我為什麽不敢?”我冷哼一聲,話語未落,就徒手攻了過去,招招皆是殺招,

  他的武功再厲害,也隻是一個將帥,更講求的是謀略。何況,多年來,忙於政務,整天想著怎麽幫太子鞏固地位,武功再不似從前那樣。


  而我習武多年,為的就是打贏他,多番專研,尋找他的破綻。


  我還是占了上風,第一百招,當我的手抵著他的喉嚨,“你看,我贏了!以後,不要派人來尋我,因為,我不會再跟他們回來。連你都不再是我的對手,你知道,這景府再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我。等哪天你死了,再通知我,我會來接手這偌大的景府。”


  我轉身離開,母親哭著叫我,“寒殊……寒殊……”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給我母親好臉色看,但是既然本就不喜歡,又何必假惺惺地相敬如賓呢?又何必給她希望?撕破臉不是更好嗎?

  我開始醉生夢死地過著我的日子,直到兩年後,母親來尋我,“寒殊,跟娘回去吧。”


  母親比從前清瘦,更加弱不禁風的樣子,“娘既然出來了,不如跟孩兒一起住下吧,就不要回去了。”


  母親好看的月眉輕蹙,“寒殊,你鬧也鬧夠了,人人都在看你爹的笑話,你還想怎麽樣呢?跟娘回去吧……”


  我並不想她難過,可是我不喜歡她總是這樣委曲求全,“他有事要求我,為何讓你來?母親要麽跟孩兒一起住下,要不就請回吧。”


  西羌大舉進犯大夏,攻下酈城,僵持於酈城,他想使用輕敵之計,讓聲名狼藉卻智勇雙全的我去出戰,這麽多年,他很清楚我的能力,必然勝券在握。


  母親不說話,隻是歎氣。


  第二天,他來了,單刀直入,“要怎樣,你才肯願意出戰?才肯願意為國盡忠?”


  “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納妾,還要遣散府裏所有的侍妾,對我母親好。”那五個女人,為他生兒育女,自然是不可能走的。


  “好……”


  那一戰,我大敗西羌軍,斬首數千級,活捉敵軍主帥左賢王。此後,不但收複疆土,一路打向西,更令西羌稱臣,年年向大夏進貢。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立下赫赫戰功,封冠英侯,任命為大司馬驃騎將軍。


  人們稱我為戰神,那一年,我二十一歲。


  我不願意娶妻,因為沒有那個女子,讓我能夠相信,我可以一輩子隻對她一個人好。如果連我自己都不確信,那麽我就不能給她幸福,那麽我就不能娶她。


  “你若想讓我留在景府,那麽就不要讓去娶誰。”


  這是我唯一告訴他的一句話。母親看著我,第一次,沒有來反對我,她比從前落寞,我知道我沒有做她的好兒子,但是我卻無法悔改。我隻想一生隻對一個人好,我隻愛一個人。


  隻是皇帝,他想為我賜婚,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對賜婚這麽有興趣,把兩個人不喜歡的人硬湊在一起,真的,那麽有趣嗎?


  朝堂之上,皇帝剛說:“驃騎將軍早已行過冠禮,忙於軍務,終身大事……”


  我負手而立,從容自若,緩緩打斷道:“一心人,白頭盟,非卿不娶!”


  兩個月後,被收回兵權,讓我駐守大夏與南淮邊界的俞城。離開帝都的那日,母親哀傷地看著我,我知道我是錯的,我知道我不該讓她這樣操心,但是,年少的人,是不是總是想要抗爭?不願屈服在別人強製給予的命運裏?


  我去了俞城,整天無所事事,隻覺得這樣的日子似乎應該沒有盡頭。


  隻是,那一年,我二十三歲,遇見了你,若水,人生若隻如初見,你鬧我笑,各不相幹,是不是會比較美好?你我若從未相逢,便不會有這一生的思量。


  那一日,我接到你遇刺的消息,策馬飛奔趕去救你。當我掀開車馬簾子,看見你一身嫁衣端坐,你的手扶著傷口,鮮血從你的指間流出來。


  這一生,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你身上的那種清新氣質,能讓每一個男人都為你折服,眼眸中卻帶著一絲慧黠,你清澈的眼就那樣看著我,像清泉一樣的目光。


  你望著我,淺淺一笑,眼中卻略帶淒婉,我就知道遠嫁大夏終非你所願。那時候,我來不及多想,多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卻聽見當時的自己心裏輕輕的聲音:如果是你,我相信這一生隻對一個人好,隻愛一個人,我可以做到。


  你倒在我懷裏,我第一次抱著一個女子,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子都像你這樣纖瘦輕靈,但看著你花容蒼白,纖手低垂,征戰沙場多年,看慣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我,忽然覺得原來生命這樣脆弱。


  你住進了我的府裏,但我除了隔著簾子給你行禮,從未再見過你,那一道珠簾,代表的是你是大夏的太子妃,而我是大夏的臣子,隔著的是一道高入雲霄的牆。而我,從來也沒想過要逾越,因為那是一條死路,所以我連想也沒有想。


  當聽到你的《憑欄人》和《高山流水》,我想起了我的母親,一個和你一樣因為一紙詔書,就被毀了一生的幸福的女人。


  我想起聽說從前你還在南淮的時候,那時候,你是南淮最尊貴的長公主,南淮王跟南淮王太後最寵愛的公主,你曾經說,他待我,就像我待他一樣,一心一意。


  我惋惜,那個傳說中嬌嗔任性的公主就這樣千裏迢迢來大夏和親,她畢生的幸福就這樣毀在一紙詔書裏。


  隻是惋惜,並未多想,因為不可能,所以我就以為我不愛你。


  直到那天,看見你,在地上寫,自吾遇汝,常欲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你看我眼,給了我那麽大的震撼,你喜歡我!我們大夏未來的太子妃喜歡我!我第一個想到的卻是這個,而後才想到,那我呢?我肯定是不能喜歡你的!


  當我想到不能兩個字,便知,我的心,已經給了你,覆水難收,這一生的幸福已經被扼殺。我還如何娶一個女子,一生隻對她一個人好?一生隻愛她一個人?我愛的人是你,而你是大夏的太子妃,原來,那一紙詔書,毀滅的不單單是你的幸福,還有我的。


  你的女官莫鳶跪倒在我腳下,求我照拂你,我漠然地笑著說:“太子溫良,必然會好好對公主的。”


  你我之間,隻是萍水相逢,越少見越好,能不見,最好,這點,你清楚,我也清楚。我想,太子善良,你美貌,太子憐惜你,你們夫妻和睦,鸞鳳和鳴,這樣真好。


  若水,如果你嫁給了太子,如果你幸福,那麽或許,我也會娶一個溫婉賢良的女子為妻,夫唱婦隨,子孫滿堂,縱然我不能一生隻愛她一個人,但我卻會傾盡一切對她好。


  也許我隻會在午夜夢回時,偶爾想起當時年少,曾經有個女子對我芳心暗許,我也對她暗生情愫,隻是造化弄人,佳人一入宮門深似海,暮然回首,應該覺得恍若隔世。


  可是你卻成了淑妃,成了皇上的女人。那場變故,來得太突然,當我得知真相,一切已成定局。當我再見到你,你的目光不再看我,但那一霎那,我看見了你眼裏的自卑,你不敢看我。


  心痛,心疼,卻什麽也做不了。我甚至不能告訴你,你在我心裏,依舊是當初那個最美好的女子,被淩辱,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隻能看著你被傷害,無能為力,不是無法帶你走,不是我不能照拂你,隻是我不能。


  每次看見你和皇上,跪倒在你們腳下,這是我唯一與你有關的事。我開始喜歡上上朝,我開始願意隨時等著皇上召我議事。擦肩而過時,能給你請安,也是好的。


  在雲陽宮,傳來你滑胎的消息,我覺得愛原來隻是傷害,我一次又一次被傷害,因為你不幸福。若水,每一次,我都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傷害,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閉上眼,覺得自己原來這麽無能,人人都說我是大夏的戰神,我卻連愛的兩個女子的幸福都守不住。


  我看著你美好的年華被這樣毀滅,卻束手無策。


  我在府裏喝得大醉,父親走來,奪過我手裏的酒瓶,我又隨手拿起地上的一壺,酒很多,我不在意。


  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鬧到什麽時候!你已經二十四歲了,你還不成親,難道還想一個人一輩子嗎?”


  我隻是喝酒,不去理會。一個妻妾成群的男人,他怎麽會明白我的心呢?

  “你趕緊給我死心!如此大逆不道的齷蹉想法,你簡直罪該萬死!”


  原來他也知道,我差點忘了我們是父子,知子莫若父嘛,知道就知道吧。


  在他眼裏,皇上強占兒媳不齷蹉,皇上殺親生兒子太子不罪該萬死,我隻不過是喜歡一個女子卻是齷蹉,卻是罪該萬死。


  酒到愁腸化作相思淚,我跟他之間,從來都無話可說

  “寒殊,你怪為父也好,怨為父也好,可你也要為你母親想想!若是被人知道,那是滅門之災啊!你趕緊忘了吧!”


  我笑,卻隻是落淚,“你放心,我和她,從來都比你更清楚。我和她,從來沒有單獨說過一句話,從來沒有單獨相處過一次,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若是能單獨相處一次,我什麽代價都願意付出,生命也好,榮華富貴也好,隻是我卻不能拖累景家,不能拖累她。


  “孽子啊!還死性不改!你是不是要氣死我啊!”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偷偷潛回帝都,這可是殺頭之罪。”


  “你……”


  我把酒瓶搖搖晃晃地遞給他,“不如你我共飲一杯?說起來,你我也是父子一場,卻從未曾一起飲過酒。”


  他覺得我無藥可救,忍無可忍,摔袖揚長而去。


  若水,我們從未想過我們之間能怎樣,連想都不敢想,連想都是奢望,都是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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