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祝心雨（上）

  2013年，瑪雅人預言的世界毀滅之年的第二年，共和國淮夷市的市中心醫院，一個年輕的程序員輕輕抱起了一個女嬰。那是他的女兒。程序員覺得能在「末日」的之後有這麼一個孩子是很好的。下一個「輪迴」肯定會更好。


  他有點文化的岳父給女孩取了個名字，叫「心雨」。老人覺得「雨」字好，有「滋潤」的意思。


  這個80后的男人那個時候是真心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小日子滋滋潤潤的過一輩子的。


  但是，他漸漸感覺到了「歷史」。


  不對，其實「歷史」早就開始了，至少在兩年前就開始了。只是他後知後覺。


  2008年合眾國當地時間6月9日，Apple首席執行官史蒂夫·喬布斯發布了劃時代的產品iPhone 3G。而區區兩年之內，這股風就吹入了共和國的大地。不只是iPhone系列，國產的千元3G智能機也開始生根發芽。


  而早在2008年2月27日，移動支付平台就已經在共和國的土地上發芽了。


  更早就誕生的網路購物，以及同樣早就誕生的網路社交，開始借著這「廉價的個人智能設備」開始膨脹。


  甚至泡沫膨脹的速度都沒有他們快。


  這是歷史。


  共和國人千百年來的對社交、購物乃至於生活的種種認知，在這幾年裡被徹底的改寫。


  這就是歷史。


  程序員看到了黃金。


  他所在的圈子裡，有一位後來打下赫赫威名的老大哥曾經說過，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


  對於當時還是一片空白的共和國大陸來說，那是一個遍地黃金的時代。這種「歷史的浪潮」在他出生的時候出現過一次。以後應該會有，但什麼時候出現並不確定。


  程序員是很想出去拼一拼的。他其實在12年的時候就有下海的想法。但是等他下決心的時候，妻子就懷孕了。那是他第一次當父親，自然什麼雄心壯志都消了。


  女兒出生之後，這個念頭才再一次出現。可是他每次一提起這個事情，他的妻子就哭訴，說「你看看孩子」。看著牙牙學語的女兒，程序員總是會忍不住心軟。


  但是，2014年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那個遍地是黃金的好時代正在結束。


  於是，爭吵終於在夫妻之間爆發。


  在關注某外賣平台獲取了數億美金融資的新聞同時，程序員就拿到了離婚證，如願以償的分走了家庭的所有現金積蓄與其他財產，只留下了房子。


  以及撫養權。


  那個叫「心雨」的小女孩跟著媽媽與外婆生活，同時在周末去跟爸爸過。


  在她的記憶里，爸爸應該是呆在一個雜亂而狹小的地方的。爸爸不是很懂小孩，但是他會給小孩放一些兒童節目。這個時候的電視節目已經不怎麼好看了，但是爸爸總是能夠在網上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給她看。媽媽就做不到。媽媽好像什麼都不懂一樣。


  小女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周末和爸爸在一起。小小的電腦屏幕里，發光的巨人從天而降打敗兇惡的大怪獸，這是多麼厲害的事情！

  但是小女孩不怎麼跟媽媽說這些事情。如果媽媽知道爸爸「帶著她玩了一天的電腦」，媽媽就會生氣的。媽媽生氣了就會打她，打完了之後還會哭。


  小女孩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喜歡。她覺得可能就像那些節目里演的那樣，媽媽的心裡有一頭可怕的邪惡怪獸，總有一天這個怪獸成熟，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但這不是媽媽的錯。


  小女孩希望到那個時候，有一個溫柔的光之巨人打敗怪獸，幫幫媽媽。


  但那一天並沒有到來。


  大概是18年的時候，小女孩和媽媽就搬家了。小女孩只記得有一天，爸爸居然到「家」里來了，然後對著媽媽嗚嗚的哭著。明明是大人了，也不怕害羞。然後媽媽就帶著小女孩去帶上一些傢具，去租了一間小屋。那間小屋距離外公外婆家不遠。


  然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小女孩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緣故，外婆好像很生氣，經常罵媽媽。媽媽也經常哭。這讓小女孩非常驚恐。是媽媽體內的大怪獸要出來了嗎？為什麼外婆的神態也和媽媽那樣像呢？外公為什麼不喜歡自己和媽媽了？


  很久很久之後，祝心雨才知道，那個時候爸爸是來找媽媽借錢的。媽媽一時心軟，就將房子賣了。


  這段時間裡，祝心雨和爸爸唯一的聯繫，就是爸爸留下的一些書。媽媽雖然看不懂，但是卻沒有捨得扔。


  媽媽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孩有多聰明。爸爸沒機會注意到。小女孩自己更沒有這方面的意識了。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小孩子只是很聰明，識字很早而已。


  小女孩第一次實踐那些知識，是在19年的時候。這一次的結果，表哥家用了8年的一台老電腦不堪重負的損壞了。大小女孩四歲的表哥完全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所有大人也都覺得，這只是電器自然損壞而已。


  祝心雨哭得很慘。她知道，這是自己做錯了事情。那台計算機無法啟動，也不是硬體上的損壞。她玩壞了操作系統。


  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裡，祝心雨玩壞了媽媽的舊手機，之後又玩壞了另一台，可很快又弄好了。她一開始的時候是用樓下小餐館的網，但很快，她就學會了偷鄰居家的網。


  媽媽還是那樣，一看到小女孩玩這些玩意，就打她。甚至到後來，發現她看前夫的書，也打。她覺得就是這些書害自己丈夫發瘋，又要害自己的女兒。


  女孩不服氣。她覺得自己不是做壞事。


  這種狀況一直到了2023年吧。女孩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媽媽突然不再打她了，只是每天都在哭。


  「是我太傻了。」媽媽是這樣跟她說的：「媽媽太傻了，沒有富貴命啊。你長大可不能學媽媽這樣，聽到了嗎？」


  女孩懵懵懂懂的點頭。


  直到有一天，媽媽告訴她，以後她就跟爸爸生活了。


  小女孩這才知道，原來爸爸真的賺了大錢。


  於是，在再一個冬天，小女孩踏入了一棟高級別墅。四百平的豪宅，與那個只有一個衛生間的房間相比，真的太大了。


  祝心雨看到了很久沒見的爸爸。然後，她還在這裡看到了一個女人，以及一個四歲的小男孩，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男孩抱住祝心雨的腿，奶聲奶氣的叫姐姐。爸爸讓她叫那個女人阿姨。


  祝心雨不是什麼都不懂。她沒上小學就看得懂報紙。媽媽最喜歡哭著看的那些書，她也有看的。她能夠明白這是什麼情況，但是一點也不想理解。


  她推開了小男孩，逃出了這個「家」。


  她找到了媽媽，但是媽媽反而扇了她一個耳光。女孩不懂，哭了起來。媽媽也抱著她哭。


  「傻孩子……」她低聲說道：「你爸爸才能給你好的條件呀。」


  媽媽再次上門了。她甚至花了很大一筆錢買禮物，找上門去，卑微的向那個女人道歉，還壓著祝心雨的腦袋鞠躬。


  ——為什麼……


  這是祝心雨第一次感到「完全無法理解」。她從小就是學什麼都快的。但是這一幕，她的大腦完全、堅決、絕對拒絕理解。


  媽媽瘋了嗎？明明錯的是爸爸，為什麼她要道歉？

  爸爸也是……這麼無恥的傢伙，為什麼會覺得有一絲不好意思？

  那個女人又是什麼表情？

  發生了什麼？

  ——啊，這是怪獸吧。打不倒的大怪獸。


  ——媽媽是瘋子和傻子，爸爸也是。


  唯一讓祝心雨覺得正常的人，是那個小男孩。小男孩哭著問她：「姐姐，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


  ——為什麼會有正常人呢？反而想打他了。還是像媽媽看的小說里寫的那樣，這是演技？是裝的？想要讓我覺得愧疚嗎？


  從那天開始，祝心雨就住在了爸爸家裡。她有一個獨立的房間，那個房間就比她和媽媽住的地方要大了。一張很大的床，很多衣服。甚至還有一台電腦。祝心雨也有了屬於自己的手機。


  雖然「家裡人」嚴格限制了她的上網時間，但是那個女人從來就不怎麼管的。從那天她推倒小男孩開始，那個女人對她就沒有好臉色。大概就是等著她自生自滅吧。


  那個男孩也跟個傻子一樣。祝心雨偶爾拗不過，跟他玩玩遊戲，這傻子就愛弄出一些「平局」局面，嚷嚷什麼「我也贏，妹妹也贏，姐姐也贏」的傻話。她懶得理那兩個傻孩子。


  父親設下的限制也是形同虛設。所謂「未成年人監測系統」對她沒有半點效力，恐怕父親最多也只能看到，自己女兒有每天晚上看一個小時網路小說的習慣。祝心雨很快還就學會了利用運營商計費系統檢測請求部分的漏洞，來偷取運營商的流量。


  沒人知道她在幹什麼。


  她的家人都不知道，她在電子、虛擬與網路的世界里究竟度過了多長的時間。


  她覺得這個怪獸橫行的地方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她的精神故鄉在網路之上。


  在技術的世界里，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能運行就是能運行，會崩潰就是會崩潰。


  她要離那些怪獸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