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屏 風
張氏聽到外面族長問為何要查看財產,便有些坐不住,帶了恆哥出來,她是事主,堂上除了自己叔伯和兄弟,也就幾個族中的耋老,也就少了許多男女大防的顧忌。
「葉張氏給各位叔公見禮,」說著便跪了下來,又拉了身邊的葉志恆,輕聲道,「恆哥兒給太爺爺、爺爺跪下。」
「妾身和犬子在這兒叩謝各位叔伯,我家老爺的事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張氏說著給堂上諸人磕頭。
葉向高的喪事全賴葉向榮和吉向荃操持,就連首陽的族人也都派了子輩過來幫忙,她今天和兒子給大家行禮是應當應份的,但張氏又是個五品的誥命夫人,首陽葉家不是什麼大族,世代務農,也就到了葉大富這裡才算髮了家,在洛陽城周邊置下了百傾良田,而老家的族人也多是託了葉大富的福氣才將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因此葉家雖然在洛陽城裡住著,但首陽的族人還是很給面子的。現在老二媳婦規規矩矩跪下行謝禮,葉氏的老族長心中十分滿意,但這禮卻不能這麼安然的受下,忙支使堂上唯一的女人-趙氏,「大富媳婦,還不快讓你媳婦起來,這禮我們怎麼受的起沒得折了老頭子的壽!」
趙氏氣得臉色發青,她世代住在洛陽城裡,當年也不過是看挑擔做買賣的貨郞葉大富長的清秀又聰明能幹,而自己則是名聲在外(潑辣),便嫁了葉大富為妻,但從心裡是根本看不上這些鄉下親戚,今天自己媳婦竟然這麼不給自己長臉,一個官家夫人竟然給一群土包子磕頭?「老二媳婦,你快起來吧,這再跪著還真是折了老族叔的壽了~」
張氏也不理會婆婆話中的含意,猶自一拜才盈盈起身,然後嫻靜的帶了兒子走到屏風後面。後面的話自然有人幫她去說。
秦氏早就聽到她們過來,忙迎上前安慰道,「妹妹也莫要再難過了,人總是要向前看不是?咦?這個東西怎麼在這兒?」
屏風后的眾人都被她的「咦」聲吸引,紛紛看了過來,葉睞娘心中暗笑,這一聲恐怕是早就準備好的,這張家八舅婦眼中那有絲毫訝色?
「這不是你的嫁妝么?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秦氏望了一眼譚氏,並不坐下,「六嫂快來看看,我沒有沒認錯?」
她當然不會認錯,這十二扇的紫檀屏風譚氏一進門就看到了,「那會呢?葉家這樣的富貴人家哪能沒幾樣好東西,快過來坐下!」
譚氏一臉無奈的對小趙氏和連氏道,「我這個弟妹就是眼皮子淺,看到點好東西就以為是她家的!」
連氏掃了一眼面色微紅的大嫂,「她八舅母也是快人快語。」
秦氏彷彿沒有聽見身後人的對答,俯身一指紫檀屏風底座邊上一塊鏤空的琉璃圖案道,「你看這不是張字?」
紫檀屏風是由十二幅綉品組成,一色的小楷絹秀清麗,譚氏走過來看了又看,不由變了臉色,回頭道,「妹妹,我知道女子出嫁從夫,但這架屏風是太老夫人給族中出嫁女子專門訂做的,希望你們出嫁后克盡婦道,而且這上面的字全是太老夫人親筆手書,下面還有她老人家的私印,你怎麼能將它獻與婆婆置與這金安堂上?!」
因為這屏風是張家出色的女兒才有,正堂上的張家兄弟倒都沒有留意過,如今譚氏的話他們在外面聽的清清楚楚,不由都站起身來走到屏風前細看。
「六嫂,妹妹怎麼會做出如此不孝之事?」張氏當即跪倒在地,面上也是一片迷茫,「這架屏風太大了,沒分家時就放在正院我們原本住的金桂院的小庫房內,後來我們分到了東院,我怕搬來搬去有個閃失,屏風就放在金桂院的庫房內沒動,誰想…」
「八弟,」張氏淚水劃過面頰,微腫的眼中滿是懼意,「待妾身脫了孝一定回去到大祖母牌位前請罪~」
張氏這些天忙的哭得病的頭暈眼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金安堂里什麼時候擺上了自己的嫁妝,「嫂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趙氏被眾人晾了出來,不由尷尬的笑道,「大家不要誤會,這不是忙著辦喪事,我想著來往的都是些官太太,不能丟了咱們葉家的臉面,所以就讓人將弟妹庫里的屏風搬出來撐撐場面,哈哈,沒想到這東西上還做著記號呢,哈哈~」
譚氏不屑的看了小趙氏一眼,張家的太老夫人平氏出自江南名門,而張家太老爺英年早逝,平氏幾十年如一日布衣荊釵,侍奉公婆,教導子孫個個成才,賢名遍天下,是朝廷欽封的「貞孝」夫人,這屏風是她晚年親書所書的女四書全文,又請了開封最好的汴綉綉娘綉成,與族中有才名、有賢名的女兒做了陪嫁,得了這紫檀屏風,就是家族對這個女子最高的褒獎。
張氏雖然一個庶女,但自幼教養得極好,德言容功不輸那些嫡女,親兄弟更是仕途坦蕩,因此出嫁時也得了這麼一架屏風,「這屏風上有我家太婆婆的墨寶,你認為可以擺在這兒?」
內宅婦人的筆墨是不能流到外面去的,可這金安堂人來人往,還多有男客,小趙氏竟然不以為意?張家人俱都變了臉色。
這有什麼?小趙氏對張家人眼中的怒火一臉不解,委屈的看著自己婆婆,她可是想著給趙氏長臉,當然,這東西她也想了很久了,這麼大的屏風,還是紫檀了,上面上鑲了玉石,嘖嘖,要是自己房裡也能擺了擺…
趙氏已經被氣得渾身哆嗦,「什麼叫來的都是貴客,搬出來撐撐場面?」這不是打她的臉么?葉家家財萬貫,竟然還要媳婦的嫁妝來撐場面?「你給我閉嘴,出去!」
連氏看著堂中面色各異的眾人,現在大家都沒了忌諱站在一起,連氏從相公的眼裡看到了一絲嘲諷和憤恨,不由拉了睞娘的手向後退了幾步,這種事情他們還是不摻和的好。
葉睞娘乖巧的倚在母親懷裡,這正院的爛帳與自家無關,什麼時候真能和這些人斷了來往才好,前世她就沒有什麼親戚,現在看來,有這樣的極品親戚還真不是什麼榮幸的事。
葉向榮已經近中年,胖胖的圓臉上已經滲出汗珠,他瞄了葉向荃一眼,看他全無出頭圓場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道,「賤內沒多少見識,讓諸位見笑了,這屏風一會兒我就讓人給弟妹送過去,」說著連連作揖,賠禮不停。
張家人這才面色好看一些,七爺張延行有些無奈的對上首的葉家族長一抱拳,「還請老爺子見諒,不是我們張家計較這些身外之物,若是尋常金銀,親家一進周轉不開,別說是為人媳的,就是我們這些姻親,能幫的也再所不辭,可這屏風乃是家中老太夫人的手書,目的就是為了訓教張氏族中女子,實在不宜放在這廳中。」
如果不是看著張家勢大她們葉家用的著的地方還很多,趙氏就要跳腳罵了,不過就是架屏風,為什麼就不能在她這個婆婆的房中擺擺?趙氏與出身寒微的葉大富成親,嫁妝也不過兩隻板箱一身新衣,而自己侄女嫁進來時,因為哥哥虧空葉家鋪子里的銀錢,家裡被抄了個乾淨,若不是看在小趙氏是自己親侄女的份上,趙氏當時都要悔婚了,後來為了在葉大富和葉家族人面前給娘家做臉,小趙氏的嫁妝幾乎都是趙氏偷偷給置辦的,當然她也不含乎,那些東西在小趙氏嫁進來后,全被趙氏收了回去。
而後來的兩個兒媳,雖然都帶了大筆的嫁妝來,可是她也不過是見到了嫁妝單子,那些東西全都掌握在兒媳手中,說什麼嫁妝是全歸媳婦的?趙氏根本就不信有這樣的事,可是後來偷偷一打聽,才知道有錢人家都是這樣,婆家是不能動媳婦的嫁妝的,這才息了要將張氏嫁妝握在手裡的心思,現在聽張家人這麼說,只氣得她兩肋生疼,恨不得拂袖而去。
「咳,我看今天這件事大富家的根本不知情,老大呀,回去好好勸勸你媳婦,做事不要那麼沒條理,」老族長捻著鬍子道,「既然親家老爺來是想查看下二房的產業,大富家的,你的意思呢?」
現在老族長已經完全明白了張家為什麼擰著非要查看產業了,這二房做官十幾年,媳婦的嫁妝竟然擺在了婆婆房裡,那置下的家業,張家是怕讓人侵吞了去。想到這些,葉老族長感覺到自己的重要性來,葉向高是族裡出的第一個官,而且做到了知府,現在老家的人都是把他當做激勵兒子上進的正面形像,如果他的妻兒被人欺負了,對整個家族的士氣和名聲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以後誰還願意入仕?
在老族長心裡,就算是葉大富家給二房再分上一份也未嘗不可,反正又不是分他的東西。
葉向荃夫妻根本對這起子事情沒有什麼置喙的餘地,可因為是葉家三房,所以無奈的留了下來,葉睞娘也算是沾光目睹了清產的整個過程。
無疑葉家和張家根本就不是一個級別的,譚氏和秦氏恐怕早就注意到了張家陪嫁的屏風擺了在金安堂,只是將這事留在了合適的時機給葉家了一個「驚喜」,也給張家要求查找二房留的產業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當然這理由只可意會。
而二房在自己強大的後援團的幫助下,算是在家產的問題上獲得了小小的勝利,雖然這些葉睞娘並不關心,在她的觀察中,趙氏雖然對她們西院的人沒有好感,但對小小子葉志恆還是真心喜愛的,而且趙氏是過過苦日子的人,自然會為葉志恆好好打算,不會讓長房佔去太多便宜。不過張氏在兩個嫂子的幫助下,除了拿到了二房的產業單子,而且也為女兒書夏爭得了一筆不錯的嫁妝。
這場「查看」給葉睞娘留下的思考就是:原來在古代做寡婦如此不易,就算老公留下了再多的錢,婆婆和大伯還是可以以孫子(侄子)太小的理由攥在自己手裡,如果遇到黑心的,恐怕等孫子(侄子)長大,渣都不會剩了。而她一個女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查點一下家產,用強勢的娘家給夫家敲敲警鐘,再有,就中握緊自己的嫁妝。
「娘,伯母以後怎麼辦呢?」葉睞娘想聽聽母親的意見,畢竟自己在這個時代呆的年頭太少,「還有,為什麼現在要把二姐姐的嫁妝就準備出來?」
這點葉睞娘沒有弄明白,古代人不是講個「孝」字,這葉書夏不過十二,根本沒有訂親,而且才死了爹,就算訂親也不能結婚的,這時候討論嫁妝做什麼?何況在查看家財這種敏感時刻?
「你二伯母夠幸運的了,身後有個張家,」連氏撫撫女兒整齊的留海,「你祖母一向不主張給葉家的女兒太多陪嫁的,你二伯母也是未雨綢繆。」趙氏一向認為女兒是賠錢貨,自己家裡的錢財是不肯倒貼給女兒的,就是她自己的親生女兒,想得些娘家的支持也是很難,當然,連氏不想對女兒說這些。
家族本就不是什麼名門,沒有了父親,再沒有大筆的嫁妝,葉書夏以後想找個可心的親事就難了。張氏素來心高,在女兒的婚事上,她是不可能與小趙氏和連氏一個想法的。
葉睞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引得連氏和身邊的常媽媽一陣輕笑。
「睞妞兒放心,你的命比那知府小姐還要好,」常媽媽打趣道,「咱們三小姐將來肯定是這家裡的頭一份兒!」
那是肯定的,葉睞娘根本不擔心這個,自己出嫁怎麼也要到十幾年後了,她是真的真的很同情張氏,不過三十多歲,從此就要孤獨一生,肯定像當初的自己,簡直是萬念俱灰了,而且還要為了兒子和女兒費盡心力,看來在哪裡當女人都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