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路惘然唯有吃土
仲家人跟魔魘打了千年交道,說不上看淡生死,但也沒尋常宗族那些講究。
即便是重規矩的仲長老,也把仲至正的喪事操辦得風風火火。
仲至正當天就被火化,骨灰送入後山族墓,等著刻好牌位準備齊全,第二天在祠堂祭奠。
全堡上下六七百人都動了起來,仲杳更不能置身事外。陪同火化、收斂骨灰、送入墓穴、封墓誦經、整理遺物,忙到入夜才告一段落。
在主樓里的飯堂草草吃了冷食,披麻戴孝的仲杳回到房間,坐在椅子上捶腰思索。
貴為少堡主,身邊連丫鬟小廝都沒有,這地方的人活得真難。
更難的還在後面……
祠土明日就能吃到,《九土轉德經》二轉在望,到時會有什麼變化,很讓人期待。
可便宜老爸暴斃,魔魘進逼,前景就不妙了。
七年前季家覆滅,仲家還能堅持幾年呢?
說起來貫山周邊不只仲季兩家,還有山北的伯家莊和東面的叔家鎮。
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前是一個祖宗,分出四支,散落在貫山各處繁衍生息。
據說四家身負秘密使命,必須紮根在貫山,一旦遷徙,就會失去祖宗家神的護佑。
這個世界,是有神靈的。
有山神、土地、水伯、城隍,有受了香火卻無神位的草頭神,也有宗族家神。
可惜貫山被魔魘侵蝕,早沒了神靈,四家由盛轉衰,祖宗家神已成傳說。
至於什麼使命,對凡人來說,百年就已人事皆非,哪有守得住千年的使命?
所以這事也就變成「據說「了,從長老到堡主,都不知道祖宗當年交代了什麼任務。
不過族譜清晰,牌位俱全,這就是傳承。
傳承既在,既壓著使命,也栓著希望。
四家都不願遷走,世世代代咬著牙在此苦撐。
何必呢……
仲杳慨嘆,這世上還有什麼使命,能比家族存亡、血脈延續更神聖?
那些翻江倒海、只手摘星的仙人大能,求的也是長生啊。
明天吃了祠土就跑路?
這畢竟是個修仙世界,按正統套路,就該斬斷塵緣,一心向仙。
季小竹的身影驟然浮現,然後是一張張臉。
兄弟姐妹、叔伯嬸姨、叔爺長輩、家僕夥伴,以及無數叫著「少堡主」,恭謹樸實的堡民。
他成為仲家人只有七年,跟仲至正關係惡劣,但嚴格的說,仲至正並未虧欠他,其他人對他更是付出多多。
仲家,仲家堡,有恩於他。
人之為人,的確要講忠孝仁義啊。
這跟修仙世界的畫風不符,可仲杳覺得,違背本心的話,也修不成什麼仙。
等《九土轉德經》修到二轉,看有什麼變化,再琢磨怎麼應對魔魘逼近的危機吧。
總之這個堡主的位置,他決定接下了。
打個呵欠,正準備入睡,房門被輕輕敲響。
只敲了兩下,門就被推開,窈窕身影閃了進來,是季小竹。
少女不是親族,以外侄身份服喪,只是一身白衣,襯得她清麗出塵。
「阿杳……」
她溫婉的道:「對不起,早上說的話太重了,你沒生氣吧。」
「我看你整天都獃獃的,一滴淚都沒有,這是傷心到了極點,不好。」
她走到仲杳身邊,把他抱進懷裡,輕輕拍他的背。
「哭出來吧,阿杳,不然會憋壞的。」
仲杳先是一楞,再啼笑皆非,接著感動不已。
季小竹對他面上嚴厲,心裡卻是關切至極。
不過還被她看做小弟,就不合他心意了。
仲杳悶悶的道:「沒有,沒有淚。」
也沒有胸,夥伴們背地裡叫她「竹竿婆」,就是因為她又高又平。
「為什麼?」
季小竹放開他,很嚴肅的問:「你還在恨你爹?」
仲杳反問:「你不恨嗎?」
七年前,仲至正帶著仲杳拜訪季家谷,恰好魔魘爆發。
季谷主夫婦將季小竹交託給仲至正,可那傢伙居然自己跑路了。
不僅丟下季小竹,還丟下了仲杳。
兩個小孩相互扶持,艱難逃命,不慎摔下山崖,卻幸運的避開了魔魘。
就在那時,真正的仲杳魂飛魄散,由他取而代之。
等他們被救回仲家堡,見到早早跑回來的仲至正,那傢伙居然說是他們自己走丟了。
那時候季小竹驚魂未定,仲杳剛轉生幾臉懵逼,都沒覺出異常。
隨著年歲增長,細細回想,才明白過來。
「以前還有些,後來想通了。」
季小竹說:「仲堡主是你爹不是我爹,我哪有資格恨他?」
「我只恨自己……」
「阿杳,你也沒必要恨。你爹生你養你,並不虧欠你。」
仲杳哼道:「生我的是我娘,關他何事。」
他提這事只是敷衍:「我也不是為那事恨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我是恨他對娘的態度,連我娘埋在哪都不說,還把我當兒子嗎?」
少女握住他的手,柔聲勸道:「這都是小節,你爹並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就不是你爹了。」
「你娘已經不在了,現在你又沒爹了,就剩你一個……」
下一刻她就激動了,捏得仲杳的手咯咯作響:「你該好好想想以後的事情啊!」
仲杳齜牙咧嘴要叫喚,抬頭看她,一時愣住。
月光自窄窗投下,正好映在她臉上,讓那雙泛著淚花的深幽眼瞳晶瑩迷離,彷彿裡面轉著星河。
他忍痛笑道:「不是還有你嗎?這下我們一樣了。」
少女又氣又急:「可我保護不了你!魔魘到來的時候,每個人都只能靠自己!」
她抽起了鼻子:「明天你就是堡主了,能不能努力一點,哪怕只是……只是裝出努力的樣子呢?」
「你曾經說過,會跟我一起奪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忘了嗎?」
仲杳心中生起漣漪,隱隱景象在其中蕩漾,那似乎是七年前的記憶,卻支離破碎。
他試著碰觸那些碎片,卻像水中撈月,只得到類似驚懼的冰涼觸感。
少女忽然把他拉起來,眼裡閃動熱芒:「現在就去練習!說不定你爹娘的在天之靈會保佑你,讓你一下子突破了呢?」
仲杳無語,姑娘你這是聽修仙故事聽出魔怔了啊。
哪有這麼突破的,吃土才是正道!
沒得到回應,熱芒自少女眼中消退。
她勉強笑道:「是我昏頭了,你該好好休息,明天還有……還有更大的考驗等著你。」
她放開仲杳的手,笑容更加僵硬:「到了明天,就得叫你堡主,再不能這麼隨便了。」
說完轉身,步履沉重的走了。
仲杳看著她的削肩,沉重得像扛著一座山,他明白,少女也在思考以後的事情了。
「小竹……」
他輕聲喚道:「明天,明天會不一樣的。」
少女轉頭,眼睛又漸漸亮了。
她脆聲應道:「好!」
仲杳很快入眠,甚至做起了噩夢,夢到陶碗變成大山把自己壓在下面。
圓樓低一層的某間屋子裡,一家人還在說話。
英武少年立得直直的,回答中年人的問題。
那中年跟仲至正相貌略似,氣質要陰沉些,聽完少年的話,捋著頜下短須說:「是嗎,當著你們,小杳也沒落淚啊,真怕他憋出問題。」
中年身邊的婦人下巴尖尖,孝服襯著頗有姿色,聞言道:「有什麼問題?」
婦人尖酸的說:「我瞧他好好的,哪有半點傷心的樣子,這會說不定正跟他的青梅竹馬快活呢。」
少年低頭拱手,很嚴肅的說:「娘親自重,怎麼說這種污言穢語?杳弟和小竹向來守禮,他們是清白的。」
婦人噎住,惱怒呵斥:「仲善存,你還教訓起娘來了呢?」
又鄙夷的道:「誰不知道他倆是一對,以後你得叫她堡主夫人了,仲家堡啊,早晚變成季家堡!」
中年人是仲善存的父親仲至強,仲長老的兒子,他向仲善存擺手:「好了,你去歇息吧。」
等仲善存走了,婦人念叨:「瞧瞧我家善存,論模樣,論修為,論品行,哪點差了?卻要服侍那個又懶又惡的堂弟,這仲家堡啊,怕是要完!」
仲至強擰著眉頭訓斥:「讓善存當堡主?虧你想得出,別說胡話!」
婦人是仲善存的母親佘氏,起身叉腰:「什麼胡話?當年你要聽我的,膽子大一點,爭取到你爹支持,哪還輪得到仲至正當堡主?」
「現在好了,除了修為高點啥都不行的仲至正沒了,他這個一無是處的兒子又要上台。輪到兒子重蹈你的覆轍,又要和你一樣,一輩子活在庸人的影子里!」
「何況他娘來得神秘,去得蹊蹺,就連他的名字,都沒按咱們族譜取!」
仲至強冷笑:「婦道人家,就知道盯著面上的名分,以為那是花花衣裳?魔魘又涌動了,把善存推上去,是要他打頭去死嗎?」
佘氏一呆,氣勢頓時弱了:「這、這裡真的要完?那咱、咱們是不是先想好搬……」
仲至強沉喝:「閉嘴!不想被爹扇成豬頭就別說那種話!背著說都不行!」
想到公公仲承業的為人,佘氏縮起脖子。
呆了會,她抹著淚花說:「我們死也就死了,可憐善存啊,他才多大,還沒娶媳婦啊。」
又不甘的道:「那讓仲杳當堡主又有什麼用?他才築基二層,連管馬廄的王馬夫都不如!」
仲至強壓低聲音:「修為只是其次,有這身份就行。眼下這形勢,靠咱們仲家肯定撐不住,只能跟另兩家聯手。」
「所以……這個堡主,就是用來聯姻的工具。白天的時候,我和至重已經分別聯絡伯家叔家,約他們頭七過來談這事,爹也默許了。」
佘氏寬慰的吐口氣:「也好,找媳婦還是得找小家小戶的,讓善存去伺候那兩家的跋扈姑娘,我可捨不得。」
旋又蹙眉:「可仲杳不會那麼聽話吧,季家姑娘又是個先天高手……」
仲至強曬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們。」